“火没烧到的街道都被石头封住了!怎么办?爱丝阿姨?”
“不要慌……”爱丝璀德吃力地支起身,大大小小的伤口与地面摩擦,眼下或许只有这种痛苦能刺得她神志清醒。她怀中,潘格兰涅大抵是哭累了,声音逐渐低哑下去。“这里地势低,有积水,火一时还烧不过来。当心别被烟熏到……找找路障那边有什么缺口可以脱身。”
道路是被大型碎石和拆下来的断墙堵死的,很高,几个人翻过去得费些功夫。但更重要的是凡塔在那边稍清澈一点的天空下瞥见了棕底金边葵花的旗帜。火是他们放的!他们还在殊死挣扎,想借着一把大火将这个街区的“藏匿者”一网打尽!
“……夏依。”凡塔蠕了蠕唇。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夏依。”污水绕过她的脚尖,往更低处爬行,她不知道滚烫的是水中的血,还是大火的余温。群鸦悚鸣,它们或许不大喜欢吃烧成焦炭的尸体。让你看笑话了吧?……其实我从来不曾勇敢过。
一团燃烧着的东西忽然尖叫着飞窜而来,凡塔起先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那只从烈焰里侥幸逃脱的老鼠几个打滚,灭掉尾巴上的火,旋即以转眼即无法捕捉的速度消失在墙角后的下水道井口处。它身躯颇肥大,挤过铁栅的时候还使了好几回劲,这情形要放在平常十分滑稽,但此时没人有心思发笑。夏依怔怔地看着它,凡塔从他的目光中窥觉了与记忆相联结的钓线。
“对呀!”她喊起来,“可以走水渠到婶婶的酒馆去!”
女孩跑过去用力扳井盖,可它纹丝不动。周围唯一能找到的合适工具是跟随各种破烂扔到路边的一根废旧铜烛台,烫得炙手,她用衣服包好咬牙狠撬,但热烤过的铜管很快弯了下去。夏依瞥了她两眼,从她怀里拿过袖弩。
凡塔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帮着他将钢制的十字弓座卡在铁栅上,奋力上提。夏依没再望他。混合了血污的汗水滴到他已非本来肤色的手背上,洗出一道歪歪斜斜的痕迹。
他眼里的烟更浓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今晚再更一章。
☆、Ⅵ 捋锋(6)
爱丝璀德将头枕着流水。混杂在一起的声音如马蹄从她身上踏过。火焰毕剥声,倒塌声,风声,鸦鸣声,远处隐隐的惨号声,井盖撬动声,孩子的抽噎声。它们一半来自死亡一半来自生命。
“潘,”她轻轻说,“潘格兰涅。你在听吗?”
孩子躺在她手臂的环绕中,像一片被泥土包裹的落叶。
“妈妈……”他说。
她让他的脸贴上她心口,忽然她明白,他并非在唤她,而是唤他死去的母亲。他的面颊柔软无力,低低垂着,她听见从那幼小的喉咙里发出嘶响,混浊而又纤细。“怎么了?被烟呛到了么?”还是她把他抱得太紧了?
“妈妈……是你……是你么?”孩子的手抓着她的衣袖,但更多时候她觉得他抓握的只是虚空。“我看见爸爸……他……他弄哭你了。爸爸在那条船上……他怎么不保护你呢?”
“爸爸有他要做的事。他在战斗。我们马上就快胜利了。哥哥姐姐一会儿就要带我们离开这里。”爱丝璀德吻了孩子,他真凉啊,在她的双唇下颤抖,一只全身透湿羽毛黏成团的鸟雏——“振作起来,潘,别怕。你不是要长成一个男人么?不是要代替爸爸保护我么?”
“是……是啊……可……”
“你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是冷?衣服湿了?刚才翻车的时候不小心碰伤?为什么你抖得这么厉害?“告诉妈妈,到底哪儿不舒服?”
“爸爸说……男人是不应该怕疼的……可……可我……”
“潘!你哪儿疼?告诉我……告诉我啊!”
没有一个时刻她比这更害怕眼前无法穿透的黑暗。孩子的一只手臂勾在她肩头,从他咽部挤出类似破纸洞被狂风灌过的声音。没有一个时刻,她像这样,真正地恐惧着什么——在她得到而又失去洞悉之力后——毁灭有如冰山的巨大根基,隐没于她未知的海面下,或者说未知本身即是一种恐惧。她握着孩子抽搐不已的小手,试图温暖他,但越来越刺骨的寒意让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将那座冰山拥入怀抱痴痴地等待它融化。
爱丝璀德竭力平抚着孩子的痉挛,手从他反弓的背部一路摩挲,直到后颈。
痛觉是一片沙漠。只有当亲身感受到它的存在,云缇亚才真正领会了这一点。
有时举步维艰并非因为力气或身体机能的丧失。体内原本奔腾着托载他的万千河流冲涌到这片剧痛的不毛之地,突然就像被大力吸吮一般枯涸下去。这种自己有而对手无的反应忠实地干涉着他的躯体。云缇亚每一次挥刀都可察觉彻卡维眼底的冷嘲。背部的伤必定深深损害到了肌腱,甚至肩胛骨,几乎所有建立于上身和手臂的动作都是对它的进一步挫割。彻卡维带玩味性质的眼神充分体现出他对这陌生感受的好奇。云缇亚厌恶这种表情。
对手的短匕袭至前他已从墙头跃落,借助在旁边灯柱上的一蹴拉开距离。然而即便如此,仍有密叠的眩光紧追他身后,并与他手中的黑电交相咬噬。两年前他和彻卡维交过手,这人如影随形般的鬼魅速度,足以令任何一个与其贴身肉搏的人都饱受其苦,就算依靠长刀的范围优势也无从抵御。匕首虽然短小,但总有本事赶在他构思对局前封住他下一步路线。只不过这次,由于一根灯柱阻挡,它竟鬼使神差地没能堵到他前面去——云缇亚知道彻卡维在追逐自己穿过上一个火场时,眼睛多少受了点熏伤。机会仅此一瞬,不容错失。
他朝自己选定的阵地跑去,身后飞扑之声直擦耳膜。鸷鸟向猎物发起了志在必得的冲击。前面是依附着教堂的一条外廊,原本供葵花在这里向平民发放物资,此时早已人去廊空,只剩一些被遗弃的箱子和货车散堆其间。白烟穿过廊洞聚涌,令眼前此景有如失重漂浮。
云缇亚跃过一堆板条箱,忽地反臂,双刀交架,在背后封住匕首突刺。彻卡维新的一轮快攻随之逼来,显然蓄势已久。云缇亚只觉自己像在狂风中的枯树,他清楚不能硬扛,但从伤口里不断流失的体能令他难以作出完美有效的周旋。
视线无法描摹的百十条光轨中,终于有一条穿破了他的刀风,胸肋间血痕陡现。
危机之刻,云缇亚一抬腿,离自己最近的木箱箱盖砰然飞出,撞向对手膝头。彻卡维纵身闪过它,跳上废弃货物堆的高处。
“你的防御漏洞百出。”他哑声说。
他没有立刻再展开抢攻。不知是他识破了这消解他攻势最凌厉处的伎俩,还是体力已同样不支,云缇亚宁愿相信后者。
“彼此彼此。”
话音尚未落定,他已窥见彻卡维右手上扬的征兆。电光石火间,云缇亚向后一仰,十数枚特意漆成黑色的尖针几乎擦着他的面颊掠过。他拧身空翻,落到一架独轮木车头部,车尾高高翘起,厚木板恰好替他挡下第二蓬暗器的袭击。
人影凌空扑来。云缇亚确信自己听见了利爪和铁翼的飒声。
他在再次闪避之前伸脚一勾,让独轮车迎上对手的落足点,自己则借力飞退。彻卡维面幕微挑,平移的木车并未给他造成障碍,弧光挥出,夺人眼目。云缇亚以刀尖挑挡,冷不防对方已近身,另一道光划着周密的曲线勒过他脖颈。猛一回手,死亡之线束紧的是贴颈而卫的短刀,将它网得飞脱出去。直觉救了他一命。
颈上凸显一圈锋刃的啮痕,看上去甚至有几分缠绵,但只有他清楚生死之间甚至容不下一转念。
而最要紧的。
直到现在他还未掌握进攻的先机。
必须一招致命,云缇亚默念。干脆了当,手起刀落。对于这样的敌人让他多流几滴血毫无用处。可讽刺的是我的血会先流光——这样想着,云缇亚忽然失笑。彻卡维眼下已无法发动连绵不绝的速攻了,他必须蓄力、等待,像豹子一样将身体弓伏起来以便猛冲,而既然有所规律,就不难将这样的攻势引入自己设计好的节奏。足够的耐心可以让羚羊拖垮这只豹子——但前提是上天得给羚羊用以支撑其耐心的体力。
否则它便注定,为豹子所捕食。
云缇亚握紧了刀。
血的滴答声像暗秘的鼓点,从另一个空间唤去他苦心经营的舞步。
对手慢慢进逼,云缇亚深知他没有追击是怕露出破绽。新一轮疾风骤雨正在阴云里重组,而等待的间隙正是防守最严密的时刻。这个人对他的应战之道心知肚明。他几乎能看到彻卡维的胸膛正隔着薄衫起伏,自手臂汇下的血流亦在匕首上蜿蜒不止。但这没有用。
他无懈可击。
烟雾愈加浓重,风将呛人的气息向回廊里推送,一同还有檐瓦壁饰在火中的崩离声。
长刀陡然出手,挟着终于舒展开来的尖啸,笔直挑向对方裸…露的咽部。不出意外。彻卡维只用一把匕首就别住了它,向下一压,然而未及使力,刀已如细鳗般滑开。虚招奏效了!
再度纵起,云缇亚在一架斜靠着的平板推车上一蹭,跃向空中抓住墙壁高处的火把插座。灼烫的剧痛瞬间沿手心而下,直刺颅脑,阵阵昏眩。他却分明瞧见对手眼底寒光迸射,似在讥笑他失策至此。
锋刃横掠,不暇交睫,目标是挂在空中无可闪避的躯体。好快!
云缇亚反拧手臂,右膝在墙上一顶,左脚飞踢彻卡维面门。这是他所能使出的最迅猛的一击,去势如同执意要撞碎柱子的一颗头颅——可对方速度更胜过他,一手将其足踵托住。
——来了!
就在彻卡维抬手之际,云缇亚已丢开火把座,身体前倾,借助那只紧握自己脚踝的手为支点,整个人朝对方别无防范的后背倒去。破绽只可能存在于攻势发动之初,而他赌的是浓烟弥漫加之对方眼睛有伤,并未察觉他靴中根本未藏刀刃!
长刀在从背后贯破前胸时,传来一丝震颤的触感。
云缇亚不确定它是否已经刺穿了心脏。
身子被一股巨力猛地掼了出去。与此同时,他自血液里清晰听见了踝骨碎裂的声音。
火蔓延着。从这个角度看,它们浸没大地,仿佛血海。
整座城市都在流血。哥珊是一个被车轮碾压过的女人,分崩离析地躺着,燃烧的血像亿万条蛇环绕她咝咝地吐出红信。
你注定不可能成功了。
云缇亚用力合了一下双眼。他本以为在漫长的战斗中自己早已忘了这个声音,而疼痛把它带回他脑中。脚踝给拧断了,肩膀在刚才被甩出去的时候狠狠撞上廊柱,或许该庆幸头颈还没事。他艰难地挪动身体,眼前一幕一幕发黑,以至于分不清所见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幻觉。
彻卡维没有倒下。
长刀仍嵌在他身体里。喉咙下方约三寸左右的位置,穿出一截修狭黑刃。云缇亚心里冰凉。刺得太正了。自己在失去重心的千钧一发没拿捏好最精准的时机。
这能夺走其他任何人性命的伤口对于彻卡维,只不过让他的步伐摇晃了起来。
他徒手抓住那截刀刃,一寸寸地,当着云缇亚的面,自背后刺入的长刀从胸前缓缓倒抽而出。刀柄离开胸口的瞬间,奔涌的血泉失去了最后一道阻碍。
云缇亚眼看着他握住刀,走向精疲力尽的自己。
就像一个朝地平线蹒跚跨来的黑夜。
但更令他惊愕的是彻卡维的脸。原本就在打斗中破败不堪的面幕已然脱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茹丹混血儿的面容——脸上没什么血污,只是色泽惨淡,神情平薄得就像让砭石磨过。应该说,这是张相当年轻且漂亮的脸,尤其是……其中属于母亲的部分。
漂亮得竟让云缇亚想起了一个人。
达姬雅娜。
“……‘胡蜂’彻卡维,彻卡维·乌谱莎。”他念着这个在舌尖依旧森寒锐利的名字,直至今日才明白它的真正含义。“你是乌谱莎妃主的儿子。”
彻卡维俯视他。
“当年害了达姬雅娜的你也有份!你做了些什么?帮别人奸污自己的亲姐妹!”
长刀尖叫着截断了他。它不是活物,认不出它的主人。云缇亚一阵痉挛,那东西在他两根肋骨之间的翻搅几乎要把他的内脏挖出来,但他知道,对方故意避开了他的要害。尽管如此,在彻卡维黑杏仁般的眼睛里,他找不到包括残忍在内的任何感情。
“我的母亲不是乌谱莎,而是她的淫…欲。她一度想用药堕胎,阴差阳错,未能成功,因此我一出生就无法感知痛苦。她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转念把我训练成替她的驭主铲除异己的机器。”每说一个字,从胸前喷出的血就更汹涌一分,彻卡维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