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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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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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执地望向窗外。她的眼泪早已流干,爱丝璀德明白她宁愿望着惨烈难言的死亡也不肯让这个男人瞧见她的表情。
  车厢很长,被厚木板分成两个隔间,各有门窗。猫耳带着三岁的潘格兰涅坐在后间,血斑虎则亲自在前间监视盲女和号称是未来圣徒的女孩。爱丝璀德坐在角落,只听见后面传来孩子的哭声,像一把刀一下下地在她的伤口里旋着。她身上没有绳索束缚,但在男人锋利的目光下动弹不了分毫。他们胁迫人的方法低级,却很有效。
  眼前是一幕混沌的黑。车轮粼粼,驶向它未知的深处。
  她发现她仍能捕捉到飘渺恍惚的人影,虽然很艰难,也无法像往常那样看清其中流动的思绪和意念。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属于灵魂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视觉,不过此时,这辆车要去往何地,是个不须窥探也能猜到的答案。
  ……马车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血斑虎在一片惊咴声中揪住驭手的后领。
  “好,好像是左套这匹马的蹄铁脱了,您知道,才发过大水,地面被冲得……”
  “蠢货!带了榔头什么的赶紧给我钉起来!钉不上就把马宰掉!还要我现场为你示范吗?”
  驭手一骨碌溜下去钉马掌了。血斑虎兀自骂骂咧咧,猫耳从隔板小窗里探过头。“老……老大,”他口齿有些含混,“这不像是去城西的路啊。”
  “谁告诉你是去城西?”隔板重重挨了一拳,“咱们去永昼宫!既然证据在握,就得赶在海因里希那家伙前面恭请宗座出塔,先下手为强!你赶紧下车抄近路,调动我们在工匠区、海滨区和箴言大道沿线的人马,等我一进去就把内城团团围住,以防有变!明白了吗?”
  “不……不行啊,老大,当初为了响应搜查,城东这几个区封了一百多条街道,这么多人要立时赶过来……恐怕……”
  “你是聋子吗?我说抄近路!近路!”
  猫耳努力眨着眼,从前额密密麻麻流下的汗珠却还是或多或少黏了进去。“……是,是,封路是蛇莓一手安排的,就近的通道……也只有她……”
  “混账东西!”血斑虎腾地起身,“怎么不早说?我以为你知道——”
  猫耳本能地抱紧头,出乎他意料,赶在首领的全面发作之前一个葵花骑马追上来,匆忙敲开车门。“老大,好消息,”他嚷道,“刺客的同伙让我们抓住了!”
  爱丝璀德攥紧坐垫的手抽搐了一下。
  “同伙?说清楚点?”
  “您忘了,就……就是……”被揪起前襟的葵花粗红着脖子根,“就是那个在通缉令上呆了一个月的小结巴!”
  
  体内的血流正在一丝丝冷下去,即使爱丝璀德已无法再通过窥见意识辨认出这个扔进车厢里来的躯体。她只嗅到血河呕吐物的味道,而凡塔的惊呼佐证了这一切。
  “这小子本来躲在垃圾堆里,看见满大街都在杀人逼供,自己忍不住跳了出来。真蠢哪,你以为自投罗网就会有人感谢你吗?”血斑虎踩在少年脊背上,抓住那颗伤痕累累的头往后扳,整个车厢里都能听到骨骼反曲的闷声。“哎,怎么不说话了?小结巴变成小哑巴啦?”
  “还要杀到什么时候?”爱丝璀德突然说,“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血斑虎将脸凑过来。爱丝璀德仿佛感到一只刚刚还在撕扯猎物的猛兽向她张开血盆大口。“那可不是我干的,是仪典派和传颂派那些人,他们急得像在滚水里爬的乌龟——你以为我会把这么宝贵的情报分享出去吗?让哥珊城的历史记住他们屠杀的罪孽吧!活着立功受赏的注定只有我!”
  笑声像察觉了什么似的低沉下去。
  “……你看着我干嘛?”
  少年一言不发。他侧着头,眼角不断流血,使得他的目光犹如一段染红了的刀刃。
  “看着我干嘛小子!”血斑虎一把拎起他,顺势抽出短匕,“现在装聋作哑,一刻钟以后你会哭着求我准许你招供!看啊!给我好好看个够!”
  “夏依!”
  森亮的匕尖即将剜进少年眼睛的一瞬间,凡塔失声惊叫。几乎省却了一切思量的步骤,她起身便朝血斑虎撞去。爱丝璀德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待反应过来,已经措手不及。女孩轻而单薄的躯体像片被风扬开的雪花般甩在车壁上,伴随着匕首扎入木板的声音。
  “老大,您怎么还在这里?”又一串急乱的马蹄声,车厢外的敲打和叫喊似是场骤雨,“快……快跑啊!我们的人抵挡不住,第六军主力部队已经冲破诗颂大道了!”
  血斑虎瞪圆眼珠。
  钉好蹄铁的牡马重新套上了架,车厢猛地一颠。
  不过这和外面的喧吵、鸦鸣一样,都和他无关了。
  “你不是,”他说,表情异常温和,“想让我去永昼宫送死吗?”
  盲女的唇线勾了起来。
  “怎么是去送死呢?”她嗓音柔美,“你的筹码如此之多。”
  血斑虎哈哈大笑。“绕路!”他喝道,“来了正好,叫兄弟们把阿玛刻引开,我们走运河边!务必要赶在军队之前早一步进入内城!”
  马车全速奔驰。“还得谢谢你,婊…子,”声音忽而压低了,“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个好东西。”
  女孩洁白颈项上的血管在他的紧掐之下颤动。日轮十字护符拖着细长的金属链条,夹在男人指间。
  冰冷的硬物从袖中悄然滑落到爱丝璀德掌心。
  “‘护送’着圣女进入永昼宫,至少在见到宗座之前不会露底……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别用言语诱导我,你这该上火刑架的巫婆!你以为永昼宫的守卫真的相信你那套‘圣女’把戏?我生食过圣徒的肉,这个城市有太多人在两年前的那一天就饱餮了圣血!除了权杖、金座、法袍、徽章,他们再不会相信活生生的肉体!这个女孩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使劲一拽,在凡塔干涩的叫声中,护符被扯了下来,“不过是它而已!”
  鸦鸣粗哑。车轮碾过小石子,黑暗之外河水的波涛层叠拍动。
  ……也许这注定是场难赢的赌局,爱丝璀德。你太依赖你的视力,理所当然地利用它而生存,以至于它突然消失,你才发现单纯用理智来揣摩人心是如此困难的事。车帘被风掀开,某种气息透过衣衫直向骨缝里渗着,那是被血染湿的灰烬的气味。……你已经变不回一个普通人了。你已经承受不起失去它的重量了。
  “你想干什么?”
  轮子与坑洼边沿的磕碰声。箍桶店门口中空石板的响声。小教堂的钟声。水声。
  水声。
  “做什么?你这么狡猾的女人会猜不到吗?我现在才是这东西的主人,是受到宗座加封赐福的人,什么圣徒,什么神眷之女——”血斑虎狂笑,匕首用力一抹,“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凡塔!
  惨叫陡起,发出它的却是男人。原本像条死狗般横在地上的少年忽然一口咬住他的脚脖!水声,凝固的水声,在这奇怪的近似死寂的喧哗中,连拍击着的河水仿佛也静然屏立,只有某个未知的巨大事物在等待奔马般向它撞过来的命运。同样巨大的震动在这个刹那袭击了车厢,空间倾覆,人被高高颠起。是时候了!
  整个失衡的车身开始往一侧倒去。爱丝璀德来不及顾上凡塔和夏依,借着翻倒之势冲出车门,这个须臾间完成的动作耗尽了她仅存的力气。血斑虎追了上来。他大概也明白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条河堤被暴雨冲垮、积水横流、水里的碎石和房屋残骸像暗礁一般险恶的街道,是根本不能容许一辆四套加长马车疾奔的!
  男人向俯跌在积水中的爱丝璀德狠狠扑下,犹如朝着大地猛合下来的夜幕。他不会杀我,爱丝璀德在心里默念。他知道我还有价值,他不会杀我!
  她的胜利将在这一瞬间注定。
  马车倒了。车篷砸中男人腿骨,他歇斯底里地咆哮,比起剧痛,更像是出于盛怒。
  但当他准备将这个婊…子提起,好好让她品尝生不如死的滋味之前,他已经丧失了生命。
  他的躯体沉重地压在爱丝璀德背上。与此同时,从她被羊毛罩袍掩蔽着的臂肘间,一枚利箭倏然弹出,贯穿了他的心脏。
  
  水是腥甜的。
  日久浸泡在其中的尸体的酸腐,很快泛上来盖过了这种新鲜味道。
  她想呕吐,但胃里已经没有什么能逼出喉咙的东西。挣扎着从还未冷却的身体下爬起,想给他再补一箭,猛地,脖颈被铁杆似的手臂焊住。毕竟是个壮汉,即使要害命中,也有着死不瞑目的坚韧。
  黑暗变得缥缈,似乎杂进了激突的斑色。
  她觉得自己已经触摸到了死亡的幻肢。
  然而就在那一刻,血斑虎的头颅在她肩膀后面滚落下去。离得太近,血虹溅了她一脸,一同喷着的还有颈腔那类似于空气自淤泥里挤出的独特声音。
  不用猜。
  她明白是猫耳。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慢慢踱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葵花众常用的斧头。
  孩子在哭。这或许只能证明他们目前还好,三个都是。“你挺识时务嘛。”爱丝璀德笑了笑,说。
  “我可不想变成下一个蛇莓,”猫耳摸着鼻尖,“何况海因里希那家伙的厉害,我清楚。”
  手腕在罩袍的遮掩下痉挛。她已经不能再像刚才那样,用足够的时间策划着,将袖弩倒着握在手中,箭头对准身后;也无法端起来瞄准说话的人,发出致命一击。她是个瞎子,没什么比空茫乌有的黑暗更能提醒她认识自己的孤独无力。“那么,”爱丝璀德说,“你是想成为下一个豁嘴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另一个脚步声向她逼近。“干掉她,”猫耳扯下血斑虎手里的护符,吩咐驭手,“把这个杀害老大的女人的脑袋一起带给侍卫长大人!至于这小鬼嘛……”他从翻倒的马车里拽出夏依,像个倒提着蝮蛇尾巴任凭猎物撕咬空气的弄蛇人,“不会耍花招,倒比蜘蛛一样的婊…子更有用。”
  “别听他的!”爱丝璀德叫道,“如果投靠海因里希,别以为他会放过你们!这人杀了你们的首领,妄想取而代之,出卖组织!宗座绝不——”
  “哎呀夫人,你在说啥呢?挑拨离间可不会百试百灵哦。”猫耳好整以暇地吹吹手指上的灰,“他可是……我的亲弟弟。”
  驭手的斧头凌空劈下。
  ——你失去那力量,就将一如是处,爱丝璀德。你不过是个瞎子,微渺得一滩泥涂就能淹死的蝼蚁,你将弱小无力,前途险恶,永远等不到生命的奇迹——
  那掺杂了斑尘的黑暗迅猛地厚重起来。
  女孩的惊呼已无法撕裂它了。
  你不过是个——
  她直起身。
  血并没有再次喷溅到她脸上。
  她什么也没看见。包括死亡的色彩,眼睑寂合后理应涌入的虚无的光,包括面前男子胸口和前颈,分别透出的两截她无比熟悉的黑色刀尖。
  
  驭手倒了下去。
  她感到一个怀抱承接住了她的身体。尽管她在其中,已是毫厘微末的力气正像筛子里的水那样流逝。
  “你……是……”
  她张了张唇。
  然而双臂收拢时只有满手湿黏。
  “云……”
  他已经不是离开她时的他了。他的背部全是血,她甚至可以摸到那个半干涸却一再为动作所撕开的创口,深得超乎她的想象。他和她一样,遍体鳞伤,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在划开每一道血口的当时的痛楚——但她知道他跑过了很长很长的路,他的身上有死尸、泥污、火焰和穿过废墟的风的气味。他是怎样受伤的?和我一样吗?
  (而他此刻心里也是如我一般想吗?)
  “快走!”
  俯在她耳边,他只是用力地吐出这一句。猫耳的手伸向跌坐在地的那个三岁男孩,而云缇亚在此之前已将驭手的斧子飞掷过去。斧刃嵌在肩胛骨上,葵花尖叫着夺路狂奔。“快杀了他!”爱丝璀德喊道,“他要去报信!”
  云缇亚搭在她肩头的手臂坚硬得近乎僵冷。
  是的,这让她突然产生了错觉,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具流干了血却兀自支撑不倒的躯壳。
  “快走……你,凡塔,夏依!快!离开这里!”
  “老师!”凡塔爬出车来。她猛然上望,却只见漫天浓黑滚滚,旁边的小教堂和房舍都在燃烧。一个瘦长身影立在被烟焰围拥的屋顶上,像只即将对野兔扑下最后一击的鹫。她忽地明白了,他就是将老师伤成这样的人。
  “去哪儿?班珂他们……”
  “班珂不会来了!”云缇亚按着爱丝璀德,那个她以为绝不可能被他说出的词寒冷阴悚,如死者苍白唇吻间的吐息,“我们的计划已经失败……齐丽黛已经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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