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的另外两个人站在明暗交界之间。一个体态瘦长,裹着密实的深色罩袍,瞧不清模样;而另一个,当她往前迈出一步,走到薄纱似的月光底下时,班珂蓦地站了起来。
“赛瑙尔的班珂,”第六军统帅的随侍女官琼琪微笑,“久仰大名哟。”
用教会医院护士专有的绵甜软糯嗓音,她唤他的名字,然而后半句忽转为低哑暗昧,就像一支熟红将谢、散发糜香的蔷薇。她做了个班珂无比熟悉的手势,双手呈握持状交叉,让那对并不存在的剑尖向下——尔后她的手极快地拂过面孔。
那个相貌平凡的女护工恍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黑肤白发的茹丹女子,双唇淡朱,一股苍老而妖异的美再无忌惮地升腾着,透过十六岁女孩的身体。
“司事齐丽黛,”云缇亚说,“诸寂团当年的主创人之一,我的前辈,也是暗血茹丹最负盛名的奇诡师。”
奇诡师。班珂听过这个称谓。她们是无法竞夺大妃之位而自小研习幻术的女性,那幻术并非魔法,只是靠各种匪夷所思的药物和技巧蛊惑人心,浸淫日久,身体会慢慢停止成长,最后至死保持少女的身态与外貌。大多数茹丹部族都看不起奇诡师,她们只能像西方的吟游诗人与旅行艺人一样,在大陆上四处飘荡,无所归依。“都是过去的事了。”齐丽黛挑起眉,难以辨明真实岁月的脸上,表情冷淡。“要不是你打算和曼特裘那老家伙对着干,我倒乐得一直装死。”
“明天晚上,便是宗座的升塔仪式,此后直到万安节前夕,一共七天,哥珊将成为无主之城。七天,对我们的计划来说太长了。齐丽黛老师,阿玛刻那边就交给您,能够拿到玺戒调动部队最好,如果不行,至少也要牵住第六军,别让他们多管闲事。”云缇亚想起自己当初找到齐丽黛的时候,甚至惊讶于她所表现出的鼎力支持。他花了三个月时间帮她伪造了“琼琪”这个身份,一年后,又精心编排了应召入伍需要的全部材料、案底和推荐信,白纸黑字,殊无破绽。他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复仇,从诸寂团在它幕后主人的授意下毁灭的那一天起。“班珂,你的任务就是看准机会,杀了海因里希,进而控制‘乌鸦’与宗座卫队。一旦行动开始,决不能让这些人踏入永昼宫一步!”
“那么您,”班珂冷冷截断,“打算自己单枪匹马地拿下永昼宫——”
云缇亚转过头,目光直射黑暗。
“该您了,”他说,“将军。”
始终将容貌与声音紧裹在长袍里的第四个人缓步上前。风就在这时候吹起,跟随他的步伐卷过地面。在他抬手揭下罩帽的那一刻,月亮的目光也停歇在他脸上。班珂吸了口气。他看见了他绝没想过会在此看见的祖母绿眼睛,以及曾以为早被风霜侵蚀得呆若木鸡的脸。
凯约。
红发的雷霆之狮,在铠甲与狂信徒祭服外,露出了它最真实的面目。
“连将军加入葵花……也是一早就谋划好的吧?”班珂感觉嗓子有些麻,他开始明白一直以来令自己疑惑的一切。
“不错。”老人沉声说。他徐徐环视黑暗中的另外三人,仿佛他们与自己一样,都是一个更广大深闳的黑暗的组成部分。“因为在哥珊,只有这个组织拥有更胜军队的力量,能以集体的姿态凌驾一切、操纵一切、摧毁一切。而在这个蜂群中,‘一个人’干了什么,能干什么,根本不重要——萤火乔装改扮,在里面潜伏近一年,给了我最宝贵的信息,让我迅速融入它并树起威信。葵花里最多的就是这样一种人,天生没有眼睛,没有大脑,永远唯命是从,永远混杂在最庞大的人流中,只要一个响亮的声音号召他们去毁灭,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跟着别人行动。这种生物,岂不是比军队更听话,更有摆布的价值?”
“我会去永昼宫,然而并非由我的手亲自夺取御座。”云缇亚接了下去。他从班珂眼里已收到了对方的了然。是的,那些都没有白费。先后对两位导师的刺杀,堂而皇之的现身,疲于奔命的全城逃亡。所有令人窒息的危机,所有的孤勇与豪赌,只为了功成一日。“诸寂团的行事规则,向来是有人在明,有人在暗,在暗处的人也许要忍耐多年,在明处的人得准备随时献出生命。‘刺客’本身只是面旗帜,不是真正的穿心之刃,既是旗帜,自然扯得越大越好。一旦我在永昼宫出现,必定举城轰动,局面难以控制。凯约将军再以最快的速度集结狂信徒,以捉拿刺客的名义冲入宫门,到那时——”
“——到那时,只要调派亲信,从中煽动,就能利用那些愚人自己,一举扼杀整个教皇国的心脏!”
云缇亚与凯约会心对望一眼。足够了,班珂知道,这很可能将是自己一辈子参与的最疯狂的行动。策划它的人显然有一个更疯狂的大脑,他无法忍受那人竟可以站在这里冷静地说服自己。“您在明处把命送掉,叫我们从暗处踩着您的尸体前进么——主事大人?”
云缇亚的眼里仿佛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但当他短暂地低下头去,再抬起时,那些痕迹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消失了。
“正是如此。”他说。
疯子。
班珂没有再说话。即使云缇亚走过来,以茹丹人最郑重的礼节拥抱他,两人的心脏隔着彼此胸腔紧贴在一起。“你能理解我过去的鲁莽和自作主张吗?”他听见那团只在疯人的胸腔里燃烧的火焰跳动着,每一下都伴随吞噬柴禾的噼啪声,他想象不出那人到底用了多少血肉来喂养它。“所有的获得都须付出代价,而每个人都有自己愿意为之牺牲的东西。班珂,待一切结束,就算我已化为尘土,你的愿望也将实现。你会和拉蒂法回到你们的家乡,为她从灰烬中再度捧起王冠。”诸寂团主事转身面向另两名战友,神情肃穆,“齐丽黛老师憎恨宗座,因为他当年铲除了曾为他出生入死的所有人,包括您的爱侣;凯约将军则和我一样对这时代得以解脱的那一日盼望得太久。”他抽出双刀,双腕交叉让刀尖指向地面,自己单膝跪下。“我以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份,请求三位倾力而为,这是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役,不可失败,只能成功。”
“听说你们诸寂团总喜欢给任务起这样那样的代号,”望着被灰云蚀得明暗斑驳的月亮,凯约漫不经意道,“这回也有么?”
云缇亚坐在天台边沿,俯视之处,粼粼泛辉的运河比交错的石砌街道更容易辨认。班珂与齐丽黛已经先行离去了。火钟又转过了半个钟点,星辰在他目光执意不肯离开的黑色背景上开始闪现。
“有一个,不过无足轻重。”他说,“叫‘捕梦’。”
凯约笑了。那是饱阅世事的老者所独有的笑。“你知道,自己要对付的那个人是永远清醒无梦的。”
“他曾经做过梦,在他还爱着某个人的时候。而我,”云缇亚说,“只是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颜色。”
“那时你想过有一天会和自己的父亲为敌吗?”
云缇亚闭上眼睛,风在这个瞬间从他身周经过。“……人谁无父?”
凯约轻轻地掖好长袍,将罩帽重新拉上,掩住面孔。“要是我儿子也有这个念头,哪怕只存在过一刻……或许他不至于落得那个结局吧。”
他朝向下的楼梯口走去。与此同时,云缇亚站了起来。
“将军,有件事想请问。”
凯约的步伐停了停。“我说过,没有别人,不用这么称呼。”
“——所有人都知道,新圣廷的哥珊有四座城门,除了最主要的安石榴花之门外,其他三座分别是西边的血天使之门、东边的日轮十字之门,以及北边的银焰之门,但很少有人清楚这三座城门的具体来历。如果说都是以当世圣徒来命名的话,那北门所对应的人又是谁呢?”云缇亚语速如电,几乎不容老人的心念转圜,“曾有人郑重其事地告知我一个秘密,在这世上以有生之躯而封圣的,除了现任教皇和贝鲁恒,还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圣者,额印雪白,形如火焰。他无名无迹,却拥有三人中最强大最真纯的力量,这力量牵系着改变这个国家的关键。将军,以您的阅历和智慧,您听闻过这位银焰圣徒么?您相信现在这世界上仍有人能以肉身行使神迹,传播主父的加赐么?”
也许是一个片刻,也许是无比漫长的岑寂。他只是听到最后凯约在笑。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当时必然是弥留之际。”老人缓缓地说,“因为只有无比临近另一个世界而产生幻觉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孤瘦的背影融入了黑暗里。
云缇亚在原地伫立着。良久,他回过身。
“爱丝璀德。”他唤道。
黑发女子从堆放着杂物和板条箱的阴暗角落走出,月光毫无保留地吸啜着她脸上的血色。“老将军没有隐瞒,”她说,“他确实从未听过这位圣徒,也不相信所谓神迹。”
云缇亚感到心里有根紧绷的弓弦忽地松了,却并无箭支射出去。“……这样啊。”
“这不是你期待的回答吗?你自己也信不过那些,求个心安而已。”
'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因为你的心已经能担负起整个黑夜的重量了……'
他摇了摇头,试图将那隐约的回声甩开。
'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贝鲁恒为什么会用那么宝贵的时间,那么肃重的语气,告诉他那么荒谬的东西呢?也许是语焉未详的暗喻,也许真的是幻觉,也许只是临终前对于某个只在诗篇中存在的人物的呓语。而不论如何,他将忘却它,以自己的方式,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对了,我还以为……”手臂搭在他肩上,爱丝璀德面有倦意,“你是叫我看有谁对你怀有异心呢。”
云缇亚笑了笑。“我曾推想过每一种可能发生的后果,却发现完全是多此一举。”他望向夜空,“这个时候,我不想去怀疑与我并肩作战的人。心中有了裂隙,往往自己先倒下。”
“你之前有些话,我很不喜欢。”
她是认真的,云缇亚想。他知道她指的哪些。
“固守死志的人会得到勇气最大的眷顾,因此他们反而往往能求得生机。这是那个将我视为亲子的男人说的,当时他还只是我母亲的情人,而非宗座。”鼻与唇半埋在她漆黑浓发中,他近乎贪恋地呼吸着水风信子的馥郁,尽管他明白,一旦这句话出口,心中那坚不可摧的城墙就已无声无息剥落了看不见的一小片。这是最后了,他想。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这一个瞬间。“爱丝璀德,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会竭尽全力活下去。”
……为了你。
作者有话要说:
☆、Ⅴ 捕梦(3)
“登塔礼当夜,葵花将封闭四门,开始搜城。”
焰火升腾起来。人海汪洋恣肆,淹没了街道。斋月第三夜,也是十年来至为隆重盛大的一个夜晚,为纯白之城揭开了沉睡的被衾。各种礼庆灯彩虽不能将拥挤在一起的每一张脸照得清晰可辨,却已将黑夜变成最辉煌的白昼。
“搜城是地毯式的,从正南方安石榴花之门搜起,每一寸泥土、每一片墙皮都不会放过。”
仪仗队在炽天羽骑的引导下率先踏上铺满殷红安石榴花瓣的诗颂大道。两百名司职祭祀的白衣狂信徒高举十字杖和长条圣烛,随着火铜喇叭的伴奏齐唱圣歌;默修僧侣和祈誓者跟在后面,抬着庄严的铁铸巨钟,并用大理石的撞槌将它敲出如同天国之门訇然洞开的音调。来自从教皇国各地一百六十八个济贫院甄选的千名童贞女额涂油膏,走在长龙车队两侧,向人群抛洒姜百合、白豆蔻花与拌有乳香末的燔祭用细面——只不过非常时期,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浪费,细面被允许使用磨碎的米糠代替。即便如此,拼命挤到前方来瞻仰圣光的人中还是混进了太多饥肠辘辘之徒,趁着众人欢呼狂热,不顾仪态地趴到地上,张嘴舔食。
“海因里希和他的‘乌鸦’不会直接出面,但他已用宗座的印玺伪造了手谕。到那时,所有的哥珊常驻部队,包括守卫,都得给他的计划让路。”
被无数双热切眼睛仰望着的男人挺立在八匹雪白牡马驾驶的敞顶金车上。只要他还能站立,在公众面前就绝不会采取坐姿。教皇圣曼特裘一世再过几天就满五十岁,然而一丝不苟的盛装令他看起来仍同正当壮年般俊美。他的礼服一半是金紫交镶的法袍,另一半则是铠甲,就连权杖也被制成未出鞘的剑形,以示他的武圣徒身份。一如往常任何时刻,当他一出现,就已完全占据了注视他的人的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