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考察,通过就可以分配到部队了。下一个,一百六十八号……劳伦霞!”
卷发少女笑盈盈迈上一步,双手递来折得四四方方的推荐信。她披肩的第二个扣孔里别了一朵小矢车菊,恰恰缀上匹锦般长发的边角,温软的阳光顺着自然铺洒的发绺淌下来,如同秋季溪流涨溢出一层金色。“也是十六岁,除了去世的父亲,还有个弟弟……”军务官的笔尖飞快在档案上移着,蓦地一顿,扭头蘸了红墨,将一整条资料全部划去。
“对不起,”男人抬起书脊一般平直的表情,“你没有应召入伍的资格。”
溪流滞住了。初夏里,慢慢凝上薄脆的冰。
“为……为什么?”劳伦霞的澄蓝眼眸忽然漫过水雾,“我资历是够的,做得也不比别人差!院长和大家都可以证明啊!琼琪的哥哥在狂信团,我弟弟也在!为什么我……”
“你父亲前年因袒护牧师被打死,这些都有记录。他死时没人愿意帮他作忏悔,眼下还埋在外城乱葬岗,按规定不得迁入受祝福的教会公墓。污点就是污点,一辈子都洗不去,谁替广大教民的敌人说话,自己也将被作为敌人看待。下一个,一百六十九——”
“喂!怎么能这样!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啊!跟蛮族的大战马上又要打起来了,我是真的想为圣廷效力!请让我参加考察,我保证……哇啊,放开我!放开!”
两名士兵挟起少女,像猎犬叼着野兔一样将她架出了队伍。劳伦霞被扔在地上,狠狠瞪视他们。“你就死心啦,”其中一个捋了一把鼻子,“没见当年反贵族的时候,多少伯爵男爵的儿女从云端里掉到地底下,连葵花都当不成,只能沿街乞讨!你们院长还对你这么照顾,算是天大的运气。”
“哎哟,劳伦霞,我说了你这次来不会有结果的吧?”几个刚刚通过甄选的教会医院姐妹晃过来,她们已披上了绣有各自徽记的军袍,第四军的银月白枭,第六军的火盔,还有第三军的雷霆之狮。“院长不记得你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可不代表别人都忘了呢。”
“就是就是,要怨就怨你那拖累人的老爹去!”
琼琪憋红了脸,拼命拦着那群叽叽喳喳的姑娘,但没有任何作用。劳伦霞咬咬牙,一骨碌撑起来,脸面上捏着笑,暗暗已掳起袖子攥紧了拳头。那些女孩眼尖,早在她扑上去之前就放声尖叫,才走不远的两个士兵又折返回来,一手抓住少女的后襟,凌空拎起。“真是倔强的丫头。”
一摞写满字的纸从她衣服里掉出来,散落一地。
“放开我!”劳伦霞惊呼,“不要……不要踩到它!”
没人听她的。又一次,被重重地掼到一边,可当再爬起是已是满目狼藉。纸页在空中翻飞,被沾满泥污的靴子踏过,被大道上马车碾过,被奔跑的人群带起的劲风撕裂。手脚并用地在广场上爬行,尖利如针的哂笑刺进耳中,劳伦霞用全部的力气遏止着泪水,然而捡到的纸上,字迹已无可避免地现出点点模糊。
有人将收集得齐齐整整的一叠递到面前。
少女愕然抬头。
瀑泉似的银发流经眼帘,年轻的茹丹女子走了开去。她背着琴匣,一张张拾起那些被风吹散的纸片,染污的擦拭干净,踩皱的轻轻抚平,扯成两截的小心拼接在一块。她来往于人群与人群的缝隙间,本应毫不起眼,像细小得难以察觉的风穿过喧闹树林——但几乎每个看见她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士兵们的目光沉默地跟随她,说着风言风语的女孩一时仿佛噎住了喉咙,有人如躲避梦魇一样逃开她的身影,有人装作视而不见,待她走过去再偷偷瞟上几眼,然后侧头啐出一口唾沫。
这些都隔在与她全无交集的另一世界。
她再次回来时,把剩下的所有纸页都交到劳伦霞手上。少女睁着一双澄蓝的眼,视线被那宁静如黑夜的面庞牵引,微微颤动,不知不觉竟渗出湿漉来。
“达……”她开口,“达姬……”
茹丹女子转过身,往人头攒动的反方向而行。风吹自她身后,喧嚣裹挟了无数苍白蒙尘的碎片擦过耳畔,她前方的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拉成了一条逼仄却笔直的悠长弦索。这是如同两年前一样明媚温软的初夏午后,银发在视野尽头高高飘起,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色彩鲜丽得近乎失真。海因里希倚在兵营哨塔的小阁楼上,看着那轮暮临时分的将升之月慢慢向他所无法目见的波涛间移去。
“其实我只是不想在教会医院呆到十八岁。那一年我会发下三愿,成为修女。从今以后只能穿黑白相间的衣服,不许插花,不许唱自己爱唱的歌,一生要在每天十个小时的祈祷中度过。参军入伍也好,在别的地方帮忙出力也好,我只想自由自在地做一点事,比如……喜欢某个人。”
劳伦霞走在达姬雅娜身边。茹丹女子一直望着前路,但她知道她在听。空气里混糅了各种各样的人声,被阳光激得不停沸滚,于是女孩的低语更像是一只蚂蚁在风暴肆虐的荒原上爬行。
披肩上那朵充当纽扣的小矢车菊,不知何时已脱落,只遗下几片海蓝色的细瓣。
“……对不起。”
达姬雅娜侧头看她。
“我还是……”劳伦霞用衣带纠着手指,“老老实实回去和你学习乐理和修辞吧。”
达姬雅娜似乎微微笑了笑。劳伦霞鲜少看到她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想再说什么,一波巨大的声浪卷了过来。狂信徒戴着他们的葵花标志,开始在诗颂广场中央最大的一处祭台前集结,霎时一切都被有节律的叫喊声淹没,无数朝着天空整齐挥舞的拳头成了抬头所能见到的唯一景观。推选正式开始了。劳伦霞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红发老者,穿着泯然众人的破旧袍服,颤巍巍地举拳呐喊,但没举两下,就被旁边人搡倒,踉踉跄跄靠着同伴的身子直起来,进而继续。当他没入人群的前一刻,她认出了这张脸。
凯约将军。
达姬雅娜已准备抽身离开,一回头,同行的少女却仍在往人群里张望。她拉住了劳伦霞的手。
“我在找我弟弟。”
疑惑的眼神。
“他应该也在这其中的……有好几年没见过了,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来。可我又不能直接唤他的名字——听说一旦加入了葵花,名字什么的都要被抛弃吧?他还记不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
手指在对方沁凉的抓握中轻微抽动,又仿佛是来源于恐惧的战栗。但这一瞬,自己恐惧的是什么,劳伦霞并不清楚。围拥得密不透风的人海中,似乎有一个隐形的黑洞牢牢吸住了她,或者说那是个旁人不可视的影子,任由她的记忆在它上面堆塑出属于弟弟的朦胧脸孔。
“你说……”她用根本不会有别人听见的声音嗫嚅,“他现在……会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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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依张着眼睛。然而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黑暗缩成一个将他紧缚的茧,一分一分挤压着他,也许不久就会逼他吐出最后一口气。这只是时间问题。自打被扔进这个棺材也似的囚室,他便没再怀疑过这一点。
囚室长宽仅有三尺,加上不到两码的高度,刚好能塞满一个无法转身的小小躯体。他唯有站着,笔直僵硬地站着,两手紧贴腰侧,甚至没有供他举起来扯掉嘴里堵塞物的空间。气孔应该在头顶上,但不知为何,竟透不进哪怕一丝最微小的光线。“不到三天你就会崩溃,”在关他进来之前,宗座侍卫长向他承诺,“最多三天。”夏依相信这会是事实,虽然他根本不知道已过去了多久。每分每秒在饥饿、干渴和全副身躯的麻木中都似乎是凝固的,这极度狭小的黑暗甚至阻止了它们的流逝。他无法确定自己是昏迷还是醒着,两眼到底是不是真的睁开——反正看或不看,眼前都是同样的东西。
只有黑暗。只有黑暗。
他想自己确实已经崩溃了。
“夏依。”一个声音在头顶的盖板上方,唤他的名字。他过了很久,才分辨出那似乎不是黑暗里流过的水声,然后又心想自己在梦中回到了三天以前。
“夏依。”上方传来闷闷的叩响,那个柔和低沉的声音说。
……是班珂。他记起来了,是班珂向宗座卫队提供了路尼及自己的情报。班珂出卖了他们。当时他被拖进监牢,狱卒摆出五花八门的刑具吓唬他,“不,不不……”夏依颤抖着。狱卒咧嘴大笑,以为自己获得了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不知道。”夏依把话接完。于是海因里希叹了口气,吩咐把他扔到这活棺材里,交给班珂看管。没错,那个对侍卫长毕恭毕敬服服帖帖的男人,那个他一直以为只忠于萤火的男人。一开始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名领袖——他记得班珂对萤火说的话。阴险的乌鸦。
“你能听见吗,夏依?”
少年用呜呜声作为抗议,但这仅能发出的声息在将自己裹得满满实实的黑茧中流荡着。他忽然有种直透毛孔的绝望。
“我没做任何对不起组织的事。海因里希当着你的面那样说,是因为他根本不想杀你。他会给你制造机会,让你回到萤火那儿,告诉他谁是内奸。如果当时我举动稍有不慎,他们会从路尼嘴里得到酒馆和暗道的所有秘密。我冒不起这个险。”
骗子。夏依在心里说。骗子。
“……谢谢你,没把知道的说出去。萤火的眼光很准。”
骗子。
“他既然带你回来,就表示已经把你看作我们的一份子。夏依,在同伴落入敌手而无法营救时将其杀死,是诸寂团成员的默契。可海因里希设好了圈套,他故意让我看守你,只要我杀你灭口,下一刻身份就会败露。你仅仅是一颗摆到棋盘上的小石头,他不指望从你这里得到什么。他的目标是我……而且……”
骗子!你你你只是想活命!只是想活命!
头顶上的声音沉入静寂。当它再次响起时,夏依听出了掩抑在其后的潮湿意味。那人在流泪?还是在笑?或者……叹息?
“……就这样吧。”他说,“要是真的有神,就让我们的命运交给他来决断。”
声音消失了。
一定还有别的——“而且”之后,那短暂的静寂之中,班珂一定还有别的要和他说的话。可它们都被黑暗吞噬了。夏依感到手脚冰冷,偏偏一动也不能动。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穿班珂的面幕,那个茹丹人绝大多数时候都袒露着一张温和谦恭的脸,但它其实永远笼在流转不定的阴影背后。
像你这样的人,也会叹息吗?也会为了什么而流泪吗?
班珂·德苏娜——夏依觉得这或许将是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个念头——你真正的那张面孔,到底是什么模样?
“导师!导师!”声浪如同自沙漠席卷而来的焚风,迅烈地扫荡广场,将黑云压境的人潮都刮得仿佛低偃下去。劳伦霞在这狂风中艰难穿行,然而那个迫切想要见到的身影始终未能出现。
“我提议让‘血斑虎’领导我们!”主管仪典的葵花高喊,立刻得到周围众人的一致应和,“他是导师最看重的学生,一定能带领大家走出悲痛,将凶手绳之以法!”
“‘冷钢’更加适合!”主管宣道的毫不示弱,这回的声援更胜前面一位,“他曾经亲手砍下过十一个贵族的头,烧死过三个枢机主教,还获得了宗座的亲自接见!”
“别嚷嚷了!你们都忘了‘鹰眼’先知吗?”
“对呀!当年组建狂信团的六位长老,眼下只剩他一个;导师去世,就数他资历最高说话份量最重了!”
“同意鹰眼!”
“鹰眼!鹰眼!”大锅里的开水又一次达到了沸点,胡须长垂至膝盖的白发老者被簇拥上台,向众人挥手致意。在他身边最激动的是个兔唇青年,拼命地朝台下做手势,率领人们喊出一波又一波支持口号。劳伦霞认得,那是“豁嘴”,葵花们最活跃的成员之一。“鹰眼!”似乎受了豁嘴的热情感染,原本各自为政的小溪小河开始汇成一股急流,“鹰眼!鹰眼!鹰眼!”
“他没有资格担任导师!”洪亮的吼声如雷电划破乌云一般劈开人群。
个头有两个少年人那么高的大汉挺着胸膛走过来,怒目直视台上。他身后,一个年轻的女狂信徒瑟缩着探出半个身子,向开始安静下来的人们呜呜咽咽地哭诉。哭声是如此细微,但最具穿透力的字眼还是随着惊叹传向一双又一双耳朵里。群众的震惊给了一部分人挺身而出的力量,至少六个女子(甚至还有个十二岁的男孩)都在指控鹰眼对她们的猥亵行为,有人揭发鹰眼在旧圣廷时代曾向一位公爵行贿,把妓院伪装成了贞女修院,还有人考证他那未卜先知的能力全部来自于胡诌和收买情报。一锅开水全泼在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