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没必要问我那个问题。清醒者到底有没有权力代替狂梦者作出决定?您知道,只要我还能言语,便只有一个回答——”
贝鲁恒回应着修谟的注视,火光与暗影交错摇曳在他脸上。他眉尖低敛,唇角却深含微笑。
“在这个时代,”他清晰地说,“有。”
作者有话要说: 前编还剩最后两章(贝鲁恒的最终结局)及一个幕间,大约1w字,周末一起发上来。
“叹息是风”一诗,来自西班牙诗人古斯塔沃·贝克尔(Gustavo Adolfo Bécquer,1836—1870)的《诗韵集》(Rimas),感谢译者戈蓝芙的授权。
原文如下:
Rima XXXVIII
Los suspiros son aire y van al aire。
Las lágrimas son agua y van al mar。
Dime; mujer; cuando el amor se olvida;
¿;sabes tú adónde va?
☆、Ⅻ 诀言(1)
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唯有质朴无华者,才能驾驭长风;唯有孤独地迷失过上千次者,才能回归故里;……唯有与夜同暗者的心灵,才能与黎明一起觉醒。
——《先知园》
前编Ⅻ:诀言
海因里希跪在宗座厅的阶前等待着。
他维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空荡荡的御座就在阶上,以他低头的这个角度,只能刚好瞥见辉铜包金、铭刻着十三句教典经文的椅子脚。在足够他把那些句子从最后一个字母倒回前头去默念六十遍的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有半丝移动。
直到他听见袍裾拂地的声音。
那将他传唤至此的人从侧厅掀帘进来,走到他面前,却没有坐下。海因里希感到脊背上陡地一沉。他知道是那人影子的重量。
“怎么了,年轻人?”彼此很长一段静默后,那人开口,“你既然来了,总该有什么要说的吧。”
“请饶恕我一时忘了礼数,猊下,”海因里希谨慎推敲着措辞,“我已经是一个失去荣誉的人,承蒙您召见,羞愧难当,在您的谕旨下达之前,实在不敢造次发言。”
教皇微微地笑了,表情更似安抚而非嘉许。“我已经清楚了事情始末。吉耶梅茨将军被害,你当机立断,假意投降,不但保全了冬泉要塞和第四军的重要力量,还为里应外合剿灭叛军立下大功——恪守荣誉并非令主父欢悦的唯一途径,你这种忍辱负重之举反而难能可贵。说吧,孩子,因为这功勋,你希望主父的代行者给你什么样的赐福?不用拘谨,牧人对纯洁忠顺的羊羔从来不会吝啬。”
海因里希不动声色地攥紧拳。这是他一直在等待的话。
——从他用暗箭瞄准吉耶梅茨后背的那一刻,就在等待着这句话。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条分缕析地筛过他脑海。他知道,自己当然争不过伊叙拉,那个与他共事多年的白舍阑人终于打了平生第一场胜仗,不但生擒了贝鲁恒,还将其好歹算是活着押送回了哥珊,这次受到的褒奖自然不在话下,如无意外,第四军统帅的位置已是囊中之物。退而求其次倒也不错,不会太引人注目,但已足够作为最牢固的一块基石——
“请把第六军交给我,”轻声但坚定地,他说出了自己的愿望,“强敌虎视眈眈,大陆的命运危在旦夕,而这一场内乱却让我们教皇国元气大伤,正是要尽快恢复力量以抵抗外侵的时候——我虽然才干微薄,但也受了吉耶梅茨将军多年的教诲,愿为吾父吾兄殒身不恤!请相信我,不出三年,一定能替圣廷建起一支全新的第六军!”
“……第六军……吗?”
教皇垂下眼,玩味着这个名词,“是么,”他说,“原来你想要的是它……”
海因里希突然感到空气在周围凝固了。他下意识地要抬起头,但沉重的影子压制住了他。他开始察觉自己犯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他太低估了那支除了番号已一无所有的军队在教皇心里的地位。传说即使在脾气最好的巨龙颔下也会有倒着生长的鳞片,外表黯然无光,绝不抢眼,但谁要不小心触碰到它,必然落得在一次吐息中化为焦炭的命运。
第六军就是这样的一枚鳞片。
“你执着的献身之心确实令人感动……不过很遗憾,第六军的新统帅在我心中已经有人选了。”教皇慢慢踱了几步,倏然回过身,“不要泄气,孩子,作为补偿,我赐给你一项更高的殊荣……刚好那个职位现在还空着。”
他将权杖点在青年左肩,金紫交嵌的额印闪灼发亮,“海因里希,”空旷的宗座厅里回荡着教皇的语声,“我以武圣徒曼特裘、诫日圣廷第一百三十九任教宗之名,钦命你加入宗座卫队,为我的侍卫长,自此跟随守护在我左右,以你之手执秉圣烛,以你之剑斩裂黑暗。如此重任,你可愿意接受?”
别无选择。
他不能再触怒这头巨龙。这已经是它最大程度的容让与慷慨。
“荣幸之至。”海因里希匍匐下去,吻了教皇的足尖,“能够近身服侍您,日日瞻仰您的荣光,是对我无上的恩赐。”
教皇对他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他用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日轮的法印,将这只手放在海因里希额头上。然后他的影子移开了。海因里希立即感到呼吸一下子松了下来。但他没敢长长吐出这口气,只是仍然一动不动地等待教皇离去。
教皇走到侧厅走道口子上,忽地止步,仿佛想起了什么。
“听你的部下说,吉耶梅茨被刺杀时,你就在旁边不远。”语气温和,却含着些许微妙的笑意,“能在你面前杀了武技超群的茹丹驭主,那人的实力与胆色必定相当不俗吧?”
“那件事是我疏忽了,一时铸成大错。行凶者名义上是……圣贝鲁恒的书记官,”他知道在教皇宣布贝鲁恒为伪圣者之前,还得在称呼前面保留着那词缀,“实则经过相当严格的刺客训练。他的名字叫云缇亚。”
裹在朱红色祭袍里的高大身影滞住了。
“……再说一遍,”教皇命令道,“那个刺客的名字。”
海因里希将头压得更低。“云缇亚。”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的耳朵失聪了,除了寂静它再也捕捉不到任何东西。过了很久,他才听到远去的脚步声,这声音传递着不易察觉的佝偻姿态,那个伟岸隽挺的男人仿佛从踏出第一步就开始衰老了,他穿过一扇又一扇时间的门扉,将寂静与青春像影子一样拖在了身后。
海因里希直到确认教皇不会再回来后才站起身。因为长时间跪伏的缘故,血液上涌,他隐隐一阵晕眩。打量四周,宽阔得有如广场的宗座厅,半掩着巨大窗户的洁白垂帷,雕刻有圣徒事迹画面的大理石立柱,长铺至阶上的羊绒红毯,以及红毯尽头空空如也的御座——它们现在都对他完全敞开着,虽然没有一样是真正地属于他。
他是宗座侍卫长了。教皇最贴身的近臣,然而只有支配一支四百人的宗座卫队的权力。除非跟随教皇或得以特许,不能离开哥珊,同时也不得持有任何私人物品,不得婚育。这意味着,他要完全地、彻底地将自己整个身心献给神。
那道晕眩感更猛烈地向他袭来。
但他很清醒。离开宗座厅第一件事,他要去查明是哪个部下(确切地说是前部下)在教皇面前口风没把牢,然后来采取对策。再然后,他要做的只有等待。冷静和耐心永远是他最可靠的盟友。
海因里希对着绵亘于整个厅堂内的寂静,一个人微笑出声。
已经等了那么久,他并不在乎多等一刻。
爱丝璀德在黑暗里匆匆奔跑。这个世界没有空间,没有时间,只有冰冷的水在脚底流动。她不知道这是小溪、河流,还是一片无边无际无止尽的汪洋。水漫溢着,拉扯着她的步伐,然而发不出一丝声音。生平第一次,她如此强烈地想要逃离,就像还有生命迹象的胎儿扔在挣动,试图脱出已死母亲的子宫。但水绊倒了她。
她从一个黑暗跌入另一个黑暗。
那个接踵而来的黑暗坚硬干燥,有细草和硬苔藓的气味,身侧随着温暖传来微微的噼啪声,以及油脂四溢的肉香。她知道自己的梦醒了。
一双有力的手拉了她一把,帮她靠近火堆。
云缇亚转动着枝杈上刚刚烤熟的野兔,他撕下金黄的一边给爱丝璀德,自己却没有吃,只是望向山洞外。月亮在水波般的夜色中悬浮,远处,是狼群此起彼伏嗥叫。
“……他死了?”爱丝璀德颤声问。
她双肩剧烈地抖着,气息哽塞,眼角泛红,然而眼眶干涸欲裂。云缇亚听说过,把灵魂交给黑暗的魔女是永不流泪的。
“他死了,他明白这是永诀……所以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十指死死纠住头发,她的声音已近乎嚎啕,“可为什么一直都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到这时才跟我说实话?!其实我从来就不曾恨过你——贝兰!贝兰!贝兰!!”
“都不重要了,爱丝璀德,”云缇亚抱住她肩膀,“不管他现在仍然活着,还是去了另一个地方,他都已得偿心愿。”
她的手像在冷水中浸透,要抓住微薄的漂浮之物一般搂着他,但当触及他后颈时,她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云缇亚退出她的怀抱。他一手握着短刀,另一手提着被齐耳割下的长发。
“我母亲为我留起胎发,希望我像古代蓄发不剃的武圣徒那样力大无穷,徒手搏杀千人,走路时连大地也会震动。可那都是幻想,不是么?”云缇亚抖了抖手臂,近七尺长的银发绕过他肘间垂下来,在火光下仿佛染上血晕的丝缎。“我依然如此渺小无力,如蝼蚁一般偷生;我眼见着战友一个个死去,自己在血河中越淌越远,而我宁肯和母亲一样用幻梦说服自己,也不愿去干点什么;或者说我自以为已经做出抉择,却依然不过是装聋作哑地被洪流推搡着前进——该结束了,爱丝。所有的梦都该结束了。”
他将头发扔进了火中。
黑灰与火焰一同蔓延上来,母亲的笑容呓语飞快地被它们吞噬。
“不……我不能忍受在夺走贝兰的那条路上再失去你!你已经听我言说了黑暗秘密,黑暗的诅咒会一直跟随在你身后,总有一天,云缇——”
是的。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的心已被一个更大的秘密充塞。它涨满了他的胸腔,令那黑暗诅咒已毫无侧足之地。
'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
'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
“我从进入诸寂团到现在,一直沉默着,一直从未用自己的喉舌发出过声音,哪怕有,也是因一点微不足道的愤怒而呐喊,为我一人的痛苦而嘶叫,以为这些就能麻痹我的软弱,装出已尽力抗争的表象——不,还不够,远远不够!我竟从未想过竭我全身心之力能有何作为!那个无梦的人操控着这时代的狂魇,他只需要冷酷与决绝,如果我还有回忆,就永远无法与他抗衡。”云缇亚一手扶着岩壁,远眺着即将隐入云层的满月。“——那些明知是谎言的累赘,留着还能做什么?当雷霆到了尾声,夜色却依旧沉寂,该是有另一道电光来续上的时候,哪怕它同样也一闪即逝——这并非出自诱导,出自屈从,而是它真真正正的自己的决意!”
“爱丝,”他轻声说,“原谅我,不能践行对你的承诺……但这世界为我们两个人是不够大的。”(1)
狼嗥声又响了起来。它们如无形的波浪一般隐伏,随风翻动。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它们的自由意志,粗犷而迅烈,仿佛在一次呼吸间就能从地平线的这头驰骋到那头。月色终于完全地暗了下去。在这似乎永不会结束的黑夜里,有湛青的细小微光飘忽着,无星无月,它们是莽原上唯一的光亮。
云缇亚跪在火堆旁,捡起一根燃烧的柴枝。
他身上还有最后一道关于母亲的记忆。它从通红的熔炉中抽出,冒着白烟,深深与他的血肉相吻,留下一个他曾以为永不会磨灭的印痕。那是母亲给他的最真实的礼物。然而当他在八岁那年接受这一切时,他仍觉得这只是梦,于是咬紧牙,没有哭泣,好像只要在这个噩梦里掉下一滴眼泪,自己就再也回不到现实。
灼热离他的呼吸越来越近了。多年以前,它所传递的剧痛与麻木,慢慢被火舌舐入了扭曲恍惚的空气里去。
云缇亚凝视着手中的火焰。然后,他闭上眼睛,将柴枝按上自己的脸。
******
远远地,从黑暗的过道尽头,有脚步声叩击而来。
贝鲁恒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来人是谁,他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