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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髑髅之花-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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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清清白白,滴血不染?有谁不用为这个时代的命运、为碾死在其车轮下的生命负起责任?
  “如果我的人生还可以再久长一些,久到我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宗座,将至高的权柄握在手中……或许我有很多种方法能改变这一切。可是没有时间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确实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我要从这通天高塔的顶端坠陨,却幻想着这震动能不伤及底下诸层,幻想着我卷起的飓风不会动摇这个国家的根基……云缇亚,你知道吉耶梅茨死了,我为什么大发雷霆?那个时候,我甚至真的想杀了你。”
  云缇亚闭上眼睛。他已失去了回答与揣测的能力。
  “……因为我从来都没打算要与他战斗。我只想再走几步,再离哥珊近一些,然后在他手上结束——吉耶梅茨必须活着,唯独他才能控制西陆的茹丹人,唯独他才有能力与舍阑蛮族决一死战,而第六军和第四军纠缠起来,只会让教皇国仅有的能抵抗外敌的两支兵力白白折损。”贝鲁恒深长地吸了口气,不知是喘息还是低叹,“珀萨这个傻瓜……他明知我的意图,却还要死扛到底,我只能送他先走一步。其实他完全可以活下去……他清楚,只要他背叛我。”
  五指用力一紧,床角一块硬木被云缇亚生生地捏了下来。“你是说吉耶梅茨死得毫无意义吗?”他开始明白贝鲁恒为什么会纵容海因里希,为什么会在最重大的战略上做出那种三岁稚儿般的决定。萧恩最后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前,“那你的目的是——”
  “……背叛我。”
  当这个句子离开双唇,屋内匍匐已久的烛焰霎然熄灭了。淡烟一缕缕飘升,为瞬间铺满整个屋子的夜色勾勒出一张轮廓。在它的俯目之下,贝鲁恒陷于恬静中的脸庞似有笑容。
  “我一直在等着你们背叛我,等着你们能认清自己的命运。尽管因撕裂而阵痛,但总好过死于梦里……血已经流得够多了。萧恩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只有细作能尽快结束这场叛乱,只有细作能尽量减少伤亡与牺牲,只有细作才有立场与对方交换筹码,用情报争取士兵们投降的资格与俘虏的性命。包括他最后那个计划也是如此,他早已和第一军的将领约定,以我的头颅换取剩下那几百人的生——”
  “可是他……”
  “是的,”贝鲁恒说,“除了他自己,选择了死亡。”
  “诸寂团的人都知道这一切?”云缇亚嘶声道,“唯有我——”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你活着。诸寂团视生死如无物,一旦失败,必然不会偷生。可只有你,圣曼特裘一世的养子云缇亚——只有你最有可能活下去,”黑暗中,什么东西正在晶亮闪烁,他能感到贝鲁恒的视线正落在他身上,“就算是我的一点私心吧,为了她……活下去。”
  云缇亚踉跄向后退着。
  “原来你早已……”唇角僵硬地向上勾了勾,“在他将我交给你的时候……”
  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然而他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懂。
  在这场远远超过了他思想容纳程度的潮水面前,他发现自己全然无知。
  贝鲁恒转过头。窗边拂来微细的风。
  “带我出去好么?”他近乎呢喃,“这里面太暗了……”
  
  他将他从床上扶起来。他们像战场上最后剩下的两个战友相互扶持一般,艰难地走到屋外,靠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坐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都没说话。星河在他们头顶上以极缓而可见的速度旋动,唯独一颗最明亮、亦最孤寂的,深嵌于东方天穹,静静流转着鲜红的光晕,仿佛一道不愈之伤。
  “看。”贝鲁恒开口。
  “是曦星,”云缇亚说,“血天使之星。”
  “我现在很狼狈吧?”贝鲁恒忽然笑了,“一无所有,命在旦夕……可我真正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云缇亚沉默。
  “吉耶梅茨,珀萨,普兰达,龚古尔,萧恩,还有第六军、第四军的太多人,因我而死的太多人,我终究无法扭转他们的轨迹,正如人能知其生于何地,却不能知其死于何方……然而他们每一滴血都将浸在我身上,每一条生命都成为我背负的罪孽,我会带着这一身血腥进入星煌殿,任人切齿,任人唾弃。在这个时代做着幻梦的那些人终会因剧痛而醒来,他们会发现这就是一直敬奉笃信的真相。偶像不过是一滩烂泥,所谓的圣徒和最肮脏凶残的罪人全无区分。那颗星辰仅仅只是个幻影,当它落下,黎明才会真正地到来。值得了,云缇亚,东方一位诗人曾说过,‘唯有赤裸者才能生存于阳光之下’——只要这血、这剧痛能够撕破他们的梦,撕破他们假想的蔽体之衣,让他们看清楚一丝不挂、真真实实的自己,这些或许都值得了。”
  贝鲁恒短暂地合上眼。他似乎已经太累,将自己一生的言语都倾倒罄尽。夜幕被微风掀动,仿佛有一个凝立已久的灵魂低吻他的眼睑,而他的额印张开翅膀,如欲乘夜色翩然飞去。
  “动手吧。”他说。
  云缇亚静静望着远方低垂的星空。
  “杀了我,然后带她走……我只是给她喝了那假死药。把我的头献给你父亲,一切的梦魇都将告终。你们会了无牵绊地活下去。”
  云缇亚在开口前迟顿了一次屏息那么久的时间。“不。”他最后说。
  这是他唯一的回答。
  贝鲁恒笑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刀鞘上。“你的喉舌还未被割断,仍有痛哭和怒吼之力,你将秉随灵魂选择的轨迹直行,无拘无束,代价是几乎任何人都难以逾越的艰辛。云缇亚,我现在可以把最后一件事告诉你,因为你的心已经能担负起整个黑夜的重量了。仔细听……”他手指紧了紧,“牢记我接下去所说的一切。这个秘密除了此刻的你我,再无人知,它是唯一有可能与这时代对抗的筹码,而我已无力再去证实。只有你,只有无惧黑暗、无惧等待,或许才能带着它走得更远……”
  云缇亚俯身下去。他默默地听着贝鲁恒在他耳边说出的每一个字,直到声音渐微渐弱,终至于细细一线。他知道这根线将永远勒进他心腔里,与血管相融合,永远不能再割裂出去了。当他直起身时,发觉世界像被沐洗过一般,时间迅速地崩坏湮灭而又重新建构,浅淡的光线从天际垂下,开始将黑暗拂向昨夜。
  “……走吧。”贝鲁恒说。
  森林在从它深处传出的杂乱响动中微微摇晃起来。人声和马蹄声越来越近,较低矮的树杈间,已隐约看得见白枭银月的旗帜。
  “伊叙拉,”云缇亚按刀而起,“多半是他本人到了。”
  “这个功劳就让给他吧。”贝鲁恒几近无形地笑了笑。“把我的剑留下来。……牵上马,带她从后院走。”
  云缇亚只迟疑了一瞬间。他十指相触,双手呈正三角形叠在额前,向贝鲁恒最后行了一个茹丹人的礼节。之后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贝鲁恒望向天空。东方天际已浮出一痕灰白。他用尚未受伤的那只手握住剑,靠它与背后的树干支着身体,缓缓站起。
  灰白愈变愈干净,终于成了一尘不染的纯色。
  真美。他由衷地想。
  就像那一年鹭谷的初春,河流尚未解冻,莹洁得连上面一滴水珠也无从辨认的坚冰。
  天光已全然洒了下来。
  
  伊叙拉与茹丹骑兵抵达时,有些惊讶地看到他们一路追寻的那个人就在眼前,背靠一棵大树站着,单手持剑。
  他业已形销骨立。但他整个人在长剑的支撑下虽然摇摇欲坠,却始终未曾倒下。
  “大人。”一个士兵低声叫道。
  伊叙拉抽出了弓。
  贝鲁恒稳了稳步子,向他走来。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尖刃上,而肉眼看不见的伤口正在一点一滴地耗漏着他的生命。
  '已经无法再回头了'
  “放下剑!”伊叙拉眉峰紧聚,厉喝道,“放下!”
  他如同未闻。
  '那么,请抛弃我'
  一支利箭精准地避开要害,贯穿他肩胛骨。他意识到圣廷的指示是生擒。
  步伐开始带上了血迹。
  '出卖我'  
  他向前走。时间迟滞下来,苍白萎缩,在他身侧被风割成了碎片。
  他迈过永昼宫夕塔的一级级阶梯。滚沸的血河漫过他脚踝。那尽头有一位教皇,在等待他来割取头颅。
  他迈过宗座厅,迈过星煌殿排成长列的圣像。额印像烙印一般,盖在他脸上,他碧蓝如湖水的双眸被染成血色。
  属于贝兰的记忆像一只夜鹭拍击翅膀,从背后穿出他的胸腔。
  而此时,他的呼吸是如此炽热,是这样的呼吸在支撑着他的骨架,使它不至于崩散。火焰从他洒落的血里、从他的脚步里一直蔓延到身体里,蔓延到他乌黑结块的肺部,最终将他的呼吸点燃了。他听见有一个无比尖锐、无比宏亮的声音在啸叫,那是用他的喉咙和舌头从未发出来的声音——
  '背叛我' 
  士兵们吼了起来。
  又一支箭插在他膝盖。他像流注在瓦片上的雨水那样滞了一下。然后是第三支。
  整个世界在火焰中哔剥颤抖。他听见女人在歌唱,又似乎在哭泣。
  他向那个白衣黑发的影子伸出手。但它还未碰触到他,就已经从指缝间飘逝了。
  在鹭谷,那间空了十年、积满灰尘的小屋,被他遗落在记忆之外的地方,一支芦笛压着桌角上的诗稿。风透进来,将它推开,纸页下角的线条小人在空中连缀成一幕幕浮光掠影,随即,化成齑粉。
  '让我一个人走下去吧'
  '让我一个人战斗下去吧'
  '让我一个人,走完这条路吧'
  “爱丝……”几乎是无声地,他说。
  “对不起。”
  
  ……云缇亚在屋后的山上看着这一切。直到贝鲁恒倒下,他才将爱丝璀德抱上马。黎明降下来,如铺天的尘埃一方垂落在他眉睫上,他用手捂住眼,这时他看见了它背后的那星辰。色泽极浅,行将掩没,夺目的殷红也已被冲洗得只剩微迹,然而在它隐去的那一角天幕——他一度以为这是错觉——有什么正在莹亮着,轻轻闪动,泛出些许淡然的光。
  轻得就像一声未曾发出胸臆的叹息。
  
  ******
  
  “天要亮了。”贝鲁恒站在修谟身边凝视着窗外的夜色,说。
  那个夜晚,礼室里的祭火静然焚烧,而飞翔的纯白之城沐浴着它上方那颗曦星的光芒,为他们眼瞳中投下鲜血未干的倒影。
  “再过几天你就要启程出征,”修谟说,“想过自己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吗?”
  贝鲁恒淡淡地笑了。“啊,”他说,“也许只是一颗头颅吧。”
  修谟转过头,用贝鲁恒习以为常的肃然眼神望着他,只是这肃然里多了几丝以往从未有过的成份。“血海与风霆即将降临,因你一人之力,这时代或许会震颤,或许会裂开一道伤口,令那些沉睡的人尖叫着醒来——”他声如雷鸣,如铁铸的足印一步一步击过大地,“贝鲁恒,你是醒着的,因此你能听见这个时代的梦呓,看清那些人梦中的姿态,可你有权力代替他们做决定吗?你有权力戮伤他们,撕裂他们,以他们的血与剧痛来将这世界唤醒吗?”
  “记得您曾告诉我,老师,这世上没有高于一切的、绝对的正义与公理,所有人都只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可是老师,你我终究是这狂流中渺小的两颗石子,不是局外人,亦非摊开史书、悲天悯人的后来者。即使全知全能的神明真的存在,我们也无法从祂那里窥探一切,只是有些事必须完成,有些责任必须以一己之肩背负。”年轻圣徒的视线伸向黑暗,有着意味深长的波动,“我只知道,当喉中还有声息,而四野死寂时,则是应当发声的时候——哪怕唤起大地震动,与山洪海啸共鸣,只要它能将这极夜的长梦惊破一瞬间,是否能胜过封口不言的旁观与缄默?
  “我不清楚自己究竟能走多远,也不知自己能发出多高的喊叫,或许我的声音瞬即便会消失,而人们又将陷入狂乱梦魇之中,然而终有一天,他们会完全苏醒。有了这阵痛作为开端,他们会渐渐认清,何为幻影,何为真实……那时良知将会取代狂信回到他们胸腔,他们会以良知否定我,鄙弃我,认为我疯狂而自大,铭记我曾留给他们的创伤,并以曾膜拜过我为耻——老师,那就是我希望看见的未来。那就是我宁愿用一刹那的高呼与之后永生永世的喑哑,所换取的未来。
  “所以,您没必要问我那个问题。清醒者到底有没有权力代替狂梦者作出决定?您知道,只要我还能言语,便只有一个回答——”
  贝鲁恒回应着修谟的注视,火光与暗影交错摇曳在他脸上。他眉尖低敛,唇角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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