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圣者的想法,还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想法?”
“当然,”萧恩说,“和圣者无关。”
云缇亚向不远处的贝鲁恒望去。谁也不知晓他真正的意愿,他整天昏迷的时间远远比醒着的时间多,偶尔意识清晰,也很少开口,大概言语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和呼吸同样艰难的事。他们仍称他为圣者,那是因为他头上额印仍未消褪的缘故,但事实上,已没人相信此时真的还有神灵宠眷他。云缇亚不知道自己对贝鲁恒还剩下什么感情,当敬畏、期望和几丝暗昧的恨意都已消散,残留的或许就只有在一个垂死者面前的恻隐?尽管他明白,对于曾经高高在上的武圣徒,那实在是最大的羞辱,也是最大的悲哀。
“值得么,萧恩?”他低声问,“你觉得这样做值得么?”
“您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定夺了,不是吗?”
云缇亚与他投映在水里的双眼对视着,有些忧伤地笑起来。
“萧恩,”他说,“你就像我的老师评价的那样,永远不会做梦,永远不会颤抖,永远不会被腐蚀……”
他站起身,走回到众人之中。浑身浴血的士兵漠然地望着两人,似乎已不再关心他们作出了何种决定。云缇亚拔出双刀,并足直立,握刀的手在胸前交叉,刀尖向下垂指地面。绝大多数人都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义,但他并无意外地看见一双双空茫的眼睛里,隐隐有火种开始蔓延。
“凡有火焰之处,必有黑影;凡黎明将至之刻,必先经黑暗。喧梦中的沉寂之喉,长夜中的缄默之刃,诸位,尽管我们的呐喊终要归于喑哑,这将是我们发声的时候。我以在世最后一名首领的身份召唤你们的名字,”他向前踏了一步,“诸寂团第五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
萧恩将巨剑掣在胸前,剑尖朝下,做了同样的动作。“第一执事,萧恩。”
无声的骚动在人群中扩展开来。血污累累的脸彼此相望,直到终于有另一个声音打破了这沉默。那是个颧骨高突的瘦削大汉,左耳被割掉了一半,右耳上穿着三只银环,他将自己在制式长剑外真正的武器——两把反曲刀同样在胸前向下交叉,上前一步,“第九执事,”他说,“拉柯德。”
“第十七执事,尤里。”相貌普普通通的中年士兵,鼻子微红,带点暗疮,没人能从一支部队里一眼把他挑出来。“第四十六执事,伯尼坦。”瓮声瓮气的嗓门。“第三十一司事,凡希克。”尖下巴、面孔秀气的男子,右眼角甚至还有颗泪痣。……十四个人。包括他与萧恩,一共十四个人从人群中迈了出来,目光沉静,神情肃穆。每响起一个名字,云缇亚就在心底默默重复一遍,很多他都是今天第一次听到,但它们后面的脸庞他却早已熟识。也许终有一刻,这些名字都将随死亡或时间流逝而从记忆中抹去,可那一张张脸,带着各自的烙印,将与他的生命相融一体。
血液如潮汐一般冲撞着他的胸腔。他已迫不及待地要喊出来了,但最终,他按抑下了喉咙里的狂颤。
“……我们的一切原本五年前就已经结束。当我们湮没在死灰下,有人为我们开启光明之门,承诺带我们前往诸圣身边。五年了,不管那道门背后是现实还是虚妄,不管那个许诺能不能应验,这五年的意义总归要我们给出一个答案。诸位,一切道路皆有终点,一切声音皆将静寂,而无数人被命运裹挟,无法选择自己的结局,比及他们,你我又有何遗憾?五年前,我们已做过一次选择,而现在……将是我们为当初选择‘活下来’而付出回报的时刻。”
很小的时候,云缇亚听泽奈恩主事长提过萧恩以前的事。
大概是一名因战功而被贵族家招为女婿的低阶将领,偶然发现妻子与自己最亲密的挚友私通。盛怒之下,他将那两人当场杀死,自己也在搏斗中失去了一条手臂。贵族怒不可遏,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把他折磨至死,但诸寂团的幕后主人、武圣徒曼特裘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救了他。“这样的人是不可击溃的,”主事长意味深长地看着少年,“他经历濒死而重生,将抛弃一切,认清一切,他会明白冲动的幼稚,不再相信爱情、友情与单纯可笑的忠诚,不再相信荣誉与年少梦幻,也不再惧怕背叛。他一辈子都将醒着,永远睁着双眼,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侵蚀他。圣者很有眼光。”
萧恩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主事长与圣曼特裘的正确。他的冷酷和近乎冰点的理智令他为诸寂团扫清了大部分最为棘手的障碍。以他的功绩,早就足够晋升决策层的五名主事者之一,但由于他的实干能力太过强悍,以至于根本没人能在他被拔擢后顶替他第一执事的位置,这个决定也就无限期地搁置了下去。直到诸寂团这个组织的存在已成过往,云缇亚也依然认为,萧恩才是最有资格号召旧成员的人,而自己,或许不过是他手里的一面旗帜。
事实看起来的确如此。
第六军最后的三百余名士兵被分成五队,分别向正北、正东、东南、西南和西北五个方向逃散,尽管人人都清楚,这一别除了或许会在哥珊的刑场上相遇,再无重见之期。而诸寂团成员中,十三人将另走一路,剩下的执事尤里,本来就是圣徒亲卫,萧恩给他留了两匹快马,叫他保护贝鲁恒并带上爱丝璀德,从极隐蔽的林间小路绕道往西,大概三到四天就能接近西庭边境。“人越少行动起来越方便——至于敌人主力,就由我们负责引开。”
这才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刺客们全换上了亲卫的铁铠,将空荡荡的担辇和披着血天使纹章甲的战马牵了过来,他们中与贝鲁恒身形最相似者将作为圣徒的替身。其他士兵也许都有机会逃出生天,而他们的唯一任务就是赴死。云缇亚并没有扮成亲卫,第四军不少人都认识他,书记官跟在上级身边也是常情。他朝爱丝璀德坐着的那边瞥了一眼,这个不易察觉的动作却被萧恩捕捉到,推了推他的后肩。
“女人就像风,再坚硬的岩石也会被它磨成沙砾。”
“我只和她说几句话。”云缇亚说,“一个道别,不用多长时间。”
萧恩侧头瞟着他,一振缰绳。“那么先动身了。您知道咱们的路线。”
云缇亚走了过去。尤里还在一旁准备,爱丝璀德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向他笑了笑。
“这个给你。”她什么也没问。
那是枚用草茎编成的戒指,枯黄中残着点绿意,嵌了一朵指甲盖大小的无名野花。云缇亚将它套在手指上,慢慢转动。“很美。”他轻声说。
她垂下眼睑。长睫半覆住深不见底的眸子。
“是他教我做的。他喜欢做这些精巧的小东西。”
云缇亚感到自己心脏的某个部位正在一寸寸无声地坼裂。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只要你想起他时心里高兴快乐,而非痛苦。”
“这几天他时常出现在我脑海,从前的种种越来越清晰,甚至有一瞬间,我觉得我就快摸到他的轮廓,他的声音,他的名字——可是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了,一切都无法再回到过去。”她握住他的手,感受着草戒指在掌心里绵脆微温的触觉,“不,他并不是践踏玩弄过我再将我抛弃的人——我能体会到,那时他是真的爱着我,而我也从来不后悔爱过他,就像不后悔爱你一样。”
云缇亚半跪下去,吻了她的指尖。
“……是啊,”他呢喃道,“这样就好……”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用这些话来让他安心,但这不重要了。当他亲身在战场上发出那一声怒吼,当他在地狱的门外与她拥抱,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生与死兜过了一个大圈,最终又回到原点。五年前,他坐在诸寂团同伴的尸堆上,那时他的心腔一片空空如也,无所牵挂;而现在,它已经被某种晶澈盈漾的东西注满,他却依然有了当初一样的心境——不同的是,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要去干什么。
“爱丝璀德,”他说,“如果我能活下来,此后我的整个生命,都将只属于你。”
爱丝璀德将他的双手相叠,用细长的十指扣住。“不,”她微笑着,“你曾有一刻已经完全地属于我了——在你决定为我而活下去的时候。”
执事尤里此时走过来,向盲女伸出手。“夫人,上路吧。时间紧迫。”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了那只草戒指,忽然用力地,在云缇亚戴着它的指节上掐了一下。
“所以,”她说,“都不重要了……”
云缇亚笑了,最后一次在心中描摹了她的面孔。他转身像要将一切都甩在记忆之外一般,步子大而急促。但不知为何,从刚才的指节上传来异乎寻常的痛觉。她动作微小却使劲极狠,掐破了皮肉,在他印象中爱丝璀德还从未表现出这样激烈的反应。仿佛不仅仅为了让他铭记她。
身后,宁静得诡异的未知气氛如乌贼吐出的黑潮一样,向他卷裹而来。
他明白这时绝不应该向后看,也明白自己一定会后悔现在这个举动。
然而。
他回过了头。
作者有话要说:
☆、Ⅺ 谓我何求(2)
萧恩仰头看着天空。飞鸟在他铁蓝色的瞳孔中掠过一线光影。
他们面前已没有路。山体滑坡形成的断崖拦截了他们的去向,虽然有些斜缓,算不上太陡峭,但高度依然骇人。马是绝对下不去的。事实上,他很清楚,走到这一步,各人已是身心俱疲。
云缇亚从林间出来,带着一身腥红,走近他跟前。
“我以为您不会来了。”萧恩说。
一颗血肉模糊的东西滚到了他脚下。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抽拔刀剑之声。
尤里的头。
“你就是内奸。”云缇亚目光犹如寒刃。
萧恩不置可否地笑笑。“你比我想象中要迟钝很多。”
“我是早该发觉的——龚古尔、珀萨和普兰达都死了,阿玛刻不可能知道我军后来的行动,有能力接触到最高军机的就只剩下你。这本来再明显不过,完全不必费力去猜,只是我没想到你把弟兄们拖上了这条路!”云缇亚“噌”地一声拔出长刀,指向萧恩鼻梁,“你遣散所有人,暗中却早就安排尤里去取圣者的头颅——可你忘了,我才是诸寂团的领袖!”
“你已经不是诸寂团的人了。”萧恩缓缓上前一步,云缇亚惊讶地看见那些本该俯首听命的成员向自己逼了过来。“组织的规矩你当然清楚,云缇亚,只有两种情况下才能杀死同伴,一种是同伴背叛的时候,另一种是同伴落入敌手却无法营救的时候。而除此之外一切手足相残,行凶者都将被处以……”
速度猛然加快,巨剑扬起,如雷霆般当头斩下,“……极刑。”
云缇亚在同一个瞬间交错双刀,架住这轰然一击。很快他醒悟到这是个错误,没有任何人能硬碰硬接下萧恩的剑势,它的力量如此巨大,让他的双手陡地失去了除震麻外的所有知觉。两把修狭的反曲刀趁机贴肋而上,“断耳”拉柯德耳廓上的银环叮当闪烁。短刃一推,云缇亚挥手将其错开,就地翻滚脱离包围,试图让自己尽量用正面迎战落单的敌人。他的战术立刻被识破,训练有素的刺客们默契投合,根据武器的攻击范围及灵敏度形成了层次有致的夹击。匕首与细剑近身纠缠,长矛和钐镰则从短兵相接的缝隙间伺机而动。在防御与规避中寻找有利机会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云缇亚渐渐力气不支,冷不防暗处一支飞镖,令他短刀脱了手,身后有人一脚踢中他膝窝。他栽倒下去,这一霎,至少有四双手将他的肩膊牢牢固定在地上。
从背后踢他的那个人抓住他的长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来。云缇亚感到上身反曲到了极限,后颈和脊椎就要被拗断了。而萧恩在他面前,眼神好似一只饱餍的猫玩赏着夹子上挣扎的老鼠。
“指使你……不,指使你们的是谁?”云缇亚喘息着,争取在这期间恢复一丝体力,“答应等事成后赏你们几根肉骨头的是谁?”
萧恩拍了拍手。“你不知道,兴许会死得好受些。”
“是宗座?还是某个想借这场内乱自己往上爬的人?或者你们只是单纯地怕死,用这种勾当向圣廷乞求宽恕?……死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真的有这么好怕吗?这五年的时间把你们都变成了行尸走肉吗?”声音沙哑凄厉,树林里一阵吱吱呀呀,受惊的憩鸟扑棱翅膀飞起。
萧恩抡剑抽了过来。
云缇亚瞪着眼。那剑没有削向他脖颈,只用宽阔厚重的剑面抽打在他脸颊上,他咳出一口血沫,再抬头时,连眼白都布上了红色。“我的确不再属于诸寂团了,如果它只是一群像你们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