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发生了什么?”龚古尔皱眉喝道,“说详细些!”
传令官低藏着双眼,没敢抬头。“圣者本来不打算追查刺客的背景,可就在昨晚,我们刚离开时,鹭谷城头的守军忽然向殿后部队发起攻击。至少有一个满编的狙击弩手在对射中身亡,另外数十名重骑兵不同程度地负伤。但是等战斗结束,守军却拒不承认是他们先动的手,还狡辩说夜色太深,他们误以为是山贼才被迫自卫……”
“那么圣者他……”阿玛刻低声问,“动怒了么?”
传令官打了一个寒战,似乎昨夜的情状正逼迫他重新回味那深植入骨的恐惧。
“……是的。”终于他说,“我们用武力占领了鹭谷。”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3)
隐隐地,有歌声在风里飘曳。
火光映在河流中,像明灭不定的星。
贝鲁恒将鹅毛笔在墨瓶里蘸了蘸,发觉墨水已近干涸。他在没有翻译完的一页做了个记号,用最后一点墨汁在右下角页码处画了一个小人。多年以来,他一直保留着孩提时的习惯。进餐时用握笔的姿势握持刀具,睡前不读书就无法入眠。他是能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泰然处之的人。
窗外,暗杀者的尸首头朝下,在绞刑架上倒吊着,开始散发出腐味。
已经没有人能确切说出是哪一方部队先开火了。当闻讯赶来的第六军士兵盛怒之下登上城墙时,贝鲁恒默许了他们对早已停手的鹭谷守军进行发泄。血顺着石缝一直流进护城河,染红了转瞬而至的早晨。人们瞠目结舌,哑口无言,镇长战战兢兢伏倒在地,哀求贝鲁恒平息怒火。理由听起来似乎也能自圆其说,在鹭谷还是个小村庄的时候,常常受到山贼和强盗的侵扰,那时教皇国还没废除贵族制度,每当大腹便便的领主老爷带领军队经过,村民便倾其所有,盛情款待,期求能保护村子躲过一劫。领主们在村里压榨搜刮一通,随即扬长而去,狡猾的不法之徒便趁夜深,伪装成因故折返的领主部队入村劫掠,喜出望外的村民毫无防备,因而大吃苦头。
“你的意思是,”珀萨厉声道,“圣者和那些贪婪堕落的贵族,第六军和那些打着家徽横征暴敛的私人卫队,根本没两样是么?”
镇长把整张脸都贴在地上,再也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一场大祸已经临头。
但至少贝鲁恒看上去仍没有任何发作的迹象。他甚至温言安慰镇长,叫他作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解释,而镇长只是趴在那里,浑身颤得像个筛子。于是贝鲁恒很有耐心地命人把城镇评议会的一众议员,以及负责调动守军的五名纵队长都押到广场上,只要镇长摇一下头,就当着他的面,砍下一颗脑袋。
直到第三具尸体也横陈于血泊中,鸦雀无声的人群里忽然走出一个年轻人,拔过守卫的剑,一剑捅进正语无伦次的镇长心窝里,然后割下了他的头。
“谨将此罪人的头颅献于您座前,”青年的声音干涩,“两度设下阴谋想要害您性命的正是他一人,鹭谷的民众已纷纷认清他的真面目。请收下这祭品,焚烧扬灰,以宽恕您洁白羔羊的忠诚。”
“要拷问他吗?”珀萨说。
贝鲁恒微微窄起眼睛。“不用,”他说,“带他到我营帐里来。”
现在这年轻人正垂着手站在圣徒的书桌前。贝鲁恒没搭理他,他便一言不发。夜色透窗而入,萧恩点亮了烛台。一首诗还没译完,瓶里的墨水已经干了,贝鲁恒合上书本。“你也经常读些诗歌么?”他和颜悦色,“听你说话,有种注重扬抑和停顿的节奏感。”
“读过一点苏菲娜夫人的雅歌,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都是旧圣廷时期耶利摹和西庭有名的诗人,“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在失聪前所作的六韵诗。”
贝鲁恒望着这个二十刚出头的男子。肤色白净,颊上有点微醉似的红,看起来很文静,恭谨却从不主动开口。“你叫什么?”
“帕林。”很普通的名字。
“镇长是你什么人?”笔管轻敲书面。
青年的眼睛在阴影中闪过一丝细芒。
“……是我的父亲。”他回答说。
“很好。”贝鲁恒微笑了,并不意外。“把罪名都推到死人身上,是个聪明的做法。你很果断,也有着足够的坚忍。去吧,帕林,从现在起,你就是鹭谷的镇长了。照我说的做,这里便不会再有人死去。”
帕林行了普通信众对圣徒的礼节,当他退出去的时候,一直低着的头微妙地抬起,贝鲁恒注意到他的的眼神,不再像兔子一样胆怯拘束,相反,却带着某种刀刃般的狠利。
他没有点破。
夜色中火光摇荡,河流那头传来女人的歌声,飘渺断续,像一根纤细洁白的根茎不堪承受黑夜的重负。贝鲁恒靠在椅上,轻轻跟着哼唱起来。潮湿充血的胸腔里似有一个无底黑洞正逐渐扩大,蚕食着他仅剩的回忆。笔落到一张还未写一字的纸上,笔尖干枯,已无法再划出印痕。
“圣者。”云缇亚从帐外拉开帷布,说。
“人到了,就进来吧。”
珀萨穿着他惯常的那身银边黑底军服走进帐中,与他一起的另外三人却都全副武装,只取下了头盔,神情肃然凝重。贝鲁恒张了张眼,示意云缇亚在书桌旁坐下。“龚古尔,”他开口,“阿玛刻,还有普兰达。事出突然,否则我也不会即刻把你们从依森堡召来。”
“圣者身体没有大碍,固然是最好了,”普兰达说,“不过这事太蹊跷,实在让人……”
“我调查了那个已经伏法的镇长,他不是土生土长的鹭谷人,但办事公道,为人也不错,更没有偏私徇法的记录。”珀萨将一叠案卷放在贝鲁恒桌前。
“你的意思是?”
“很明显,”参谋答道,“有人指使。”
龚古尔往前踏了一大步。阿玛刻则下意识握紧腰畔军刀的刀柄。
“这不是自相矛盾么?”普兰达皱眉,“一个向来公正守法,不贪婪,也从没有前科的市民,会受人指使,谋害一位万众敬仰的圣徒!”
“问得好。你应该已经听说刺客暗杀未遂,竟然不顾教义,服毒自尽——如果用利益无法引诱,用恐惧无法威胁,还有什么能让人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还有什么能让人不惜性命,甚至不惜在地狱永受焚身之苦?”
“……是信仰。”短暂的沉默后,珀萨接了下去,“超越一切的信仰。”
“他们之所以去做,只因为有人告诉他们,事成之后,他们所有的罪都将被洗净。他们会为自己的国家、人民,为圣廷立下莫大功勋,就算是自己结束生命,也将荣登天国。”
少年线条刚硬却仍带着青涩的脸抽动着。“是谁?”双唇翕了许久,才吐出这句话,“那么你说,想要致圣者于死地的究竟是谁?”
贝鲁恒将头扭向窗外。河流静寂,女子的歌声忽远忽近。
“你非要我把话挑明吗,普兰达?”珀萨对上少年的目光,却让人觉得他实质上是在环视场中所有人。“这个教皇国,不,这片大陆,土地之上,阳光之下,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那就是,”他顿了顿,“宗座。”
“宗座。”
铿地一声,云缇亚在纸上游走的记录笔折断了。
“珀萨!”龚古尔大吼道。空气里静默的火花啸动起来,成为飞射的闪电。“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是区区一个参谋能说的话吗!”
珀萨掀了掀唇角,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甚至连冷笑都不是。“阿玛刻,你曾亲眼目睹过最近哥珊发生的事;龚古尔,普兰达,你们虽身在外地,但至少也该有所耳闻。只需短短一句话,一点小小的手段,就可以让整个城市由底到头翻覆过来,街道上血流都能浮起船只。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宗座从一个平民出身的战士到武圣徒,到推翻腐败圣廷、拯救民众于黑暗的英雄,再到教皇,当然清楚那种力量就像烈酒一样,火热且特别容易上瘾!人们的疯狂膜拜,狂信徒的誓死效忠,这些都为他一人所独有,怎么还愿意分享出去?牧师们被斗垮了,枢机团灰飞烟灭,凡是妨碍到他的都被一一铲除,再也没人会指摘他当年的加冕之路不合章法流程。到了这地步,他原先的学生,如今声名显赫的圣徒,教皇国手握重兵的大将,难道不是对他地位的最大威胁?既然当年的圣曼特裘可以通过武装政变夺取政权,那么今天的圣贝鲁恒也可以;既然当年的那个军人能将剑刺进一位教皇身体,那么今天,他也可以用剑砍下另一位教皇的首级。”
“……你疯了。”普兰达喃喃。
“如果真是因为宗座的一句话,狂信徒就毁掉了枢机团,那为什么不用相同的手段对付圣者?何况我们已经整装待发,去打舍阑人了!”被阿玛刻极力拦着,龚古尔恨不得将唾沫溅到珀萨脸上,“在整个大陆最危急的关头,因一己之私而除掉能力挽狂澜的统帅,岂不是最愚蠢的做法吗!”
“就算你只是一介勇夫,也该好好地用脑子想一下,龚古尔!和那些饱食终日的废物主教不同,圣者的声望是用血和战火洗炼出来的,不可能当着全体信众的面一把抹煞!宗座根本没指望靠我们第六军去抗击舍阑……恐怕他真正的战略,是促使耶利摹向舍阑人让地言和。”
“言和?”老骑士怒吼,“我认识的那个武圣徒曼特裘就算把命丢在战场上,也绝对做不出那种事!”
“他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武圣徒了,”珀萨冷冷地说,“他是教皇,辉光之下最尊崇者,一个强大国家的帝王,而这个世上最终将消除国界,凡被阳光所照耀的人都是他的子民。他当然得为他的领土,他至高无上的权位考虑!历史上野蛮的游牧民族在征服杀戮时往往锐不可挡,但当他们一但占领了最肥沃的土地,最耀眼的财富,血液里的战斗天性就会慢慢地被消磨泯灭。他们将失去侵略的本能,从野狼变成一群沉耽于安宁享乐的家犬!现在舍阑人已经停止扩张,在帝国最繁华的六行省定居立国,用不了多久,那些只知道吃生肉喝马奶的蛮子便会丧失作战意志。他们的战马会因长膘而难以疾驰,他们的战象会因不服水土消瘦而死,他们的奴仆茹丹人,那群狡诈反复的白狐,亦随时等着将弯刀插入他们心脏!宗座早已料到这一点,之前派遣第二、三、五军应援耶利摹,实际上不过是争取更多的筹码要挟他们皇帝,低声下气与舍阑达成和约吧?”
参谋细长白皙的手指点在书桌边挂着的地图上。“选在鹭谷动手,一来远离圣城,避人耳目,二来这里是圣者的故乡,多少或会疏于防范……如果我没有猜错,宗座也许已经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暗血茹丹约定,用圣者的性命,交换舍阑大汗沙努卡的头颅!”
又一声清晰的脆响。
云缇亚新换上的鹅毛笔再次断成两截。
他其实根本没写出一个字。这些早已超出他记录的能力之外,光是听在耳中就催生一脊背的冷汗。而军帐内,三位将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他们开始察觉一个反常而可怕的事实——贝鲁恒到现在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没开口,那就是默认。
珀萨所说的都是真的。
“吾兄。”阿玛刻率先跪下,普兰达紧随其后。龚古尔面部痉挛了好一阵子,终于也弯下身,单膝触地。他们都是在剑丛中出生入死,悍勇无畏的名将,然而此刻,恐惧就像一个张开双翼的幽灵在头顶盘旋,钻入心灵最脆弱的裂缝之中。
“请您回应。”
“请亲口告诉我们,那都是毫无根据的捕风捉影,是最不可饶恕的亵渎。”
“那些指控,和崇高伟大的至圣者,我们的长兄,最圣洁仁慈的教皇猊下,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珀萨。”隔了良久,贝鲁恒说。
珀萨转过身,跪在圣徒的桌前。“请原谅,”他低声说,“原谅我的多言和失礼。这是亵渎,我明白。人们急于寻找救赎,他们只需一个可供跪拜祈祷的地方,不需要知道那是否真实存在。希望是镀金的铜像,真相则是凡夫俗子的血肉,会腐烂,污秽不堪,而且毫无价值。”
贝鲁恒站起,从墙上取下自己的神圣十字佩剑,剑刃在烛火下的明亮反光刺痛了每双眼睛。他持剑指向珀萨,但当所有人都暗暗心惊时,宽阔的剑身只是平放在参谋肩上。“起来。”
他又用剑身逐一碰触龚古尔、普兰达和阿玛刻的肩头。
“起来。”这个简单的词在唇间轻轻重复,仿佛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具态化的托力。三人的身子却没有动,仅是抬头,等待着他的答复。
“你们每一个都曾经将生命交托给我。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