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减到最低。前提是舆论控制在我们手中——若被敌人抢走,结果截然不同。哼,局面上暂时是我赢了,接下来却有漫长的烂摊子要收拾,不是么?修谟还活着,纵然他一败涂地,也期待着我受困于乱局,他觉得把人心搅成一滩浑水,就仍有反扑之隙?还真是那颗冥顽又愚蠢的脑袋能想出来的点子!”
“民众会站在您这边。”督军说,“这么多年他们都与您共同进退,怀疑您即是怀疑他们自身。就算叛党之前各种无中生有,指责您继位的正当性,污蔑您……的私生活,可他们的灭亡已被哥珊人看在眼中。无论是谁都听见了代表天罚的炮火声,亲眼目睹贼寇残缺不全的尸骨挂在城门上。战争已经结束了。除了您谁还能保护哥珊?除了您他们还能相信谁?”
你把信任与怀疑的拉锯想得太简单了,尤利塞斯。这将是一场比炮火的对决更漫长、更艰苦卓绝的战争……从信件贴上告示栏、从传单在人们手里递送、从自诩反抗军的这些农民举起战旗,从哥珊在七天七夜的暴…乱中流血的时候它就开始了。不,或许更早……
从贝鲁恒背叛我的时候。
残兵在黑白格子上相互交锋。白方已占有压倒性优势,王——代表圣廷——稳坐后方,强大的王后站在统摄全局的中心区域;双车分列左右,它们是哥珊城垒与雷霆般的大炮,攻守兼具;仅有的一只相属于督军,它比后和车弱小,但仍能独当一面,可惜只能在黑格上行进;至于卒子并无多少损伤,正对黑方所剩无几的卒展开屠戮。棋盘上没有黑后。有一只黑方的卒原本已冲向底线,还差两步就能升变成黑后,被白车及时回杀;在此之前几乎吃掉另一只白车的黑马(它能在乱军中灵活穿梭,这是专属于刺客的棋子)也早被清扫出局。黑方除了三两小兵,只剩一王一车。王车易位。国王钻进城堡,处于最后一点可怜的保护之下。
轮到白方。白后要行动了。教皇拿起代表自己的棋子。
但这一步无法将死黑王。同时,黑车,黑方最后的重子,处在对白王虎视眈眈的位置上。白后只得选择回救。然而整个棋盘之外,另一道阴影注视着一切,它将超越所有的想象与游戏规则,在任何时间、棋盘的任何一格出现。
那是黑后。
修谟的棋子。
“你确定从湖中进入诸寂殿的入口已彻底封死?”教皇突然问。
“是。刺客走水路脱身时毁掉了启动石门的机关。那儿已经不可能靠人力潜水凿开了。要打开诸寂殿只有按您原先的设想,从永昼宫内部一路凿通过去,不过那可是件大工程,我把能调动的空闲兵力都调动了,七天下来还没拆完一小半。要能用上火药,效率想必高得多。”
“据我所知机关所在夹层就靠近诸寂殿顶端,若里面真的充满沼气,在永昼宫里点火药等于找死。一定要用……只能用在外面的安全区。时间不多了,不再容许一锤子一镐头这么凿下去,倘若盲目地投入大量军队进行发掘,恐怕又中了敌人卷土重来之计。‘墓钟’是一个末日预言,谁掌握它,谁率先宣告它,谁就控制了人心的流向,谁就站在了神那一边,懂么?叫敌人抢到先手,即使我们费尽心思拆解掉机关,仍然是被动的:我们是不称职的城市守卫,是无法洞悉阴谋的骗子先知,我们是预言的顺应者而非主导者。在这个黑暗时代,人们的信仰如此脆弱,哪怕我十余年来一直竭尽全力加固它,结果也一样。看到那条裂缝了吗?你以为这裂缝是区区神断、炮火、药方、几场微不足道的胜利就能填满的吗?这是义务,是理所应当!不错,事实让他们议论和辱骂的声音小了些,但远远不够,只要有一张嘴还在信口雌黄,有一个人还认定我不配端坐在此,流言就永无尽头。该斩断这一切了。我不会让我亲手造起来的神像崩毁。我不会让时代的命运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性被敌人所触碰。”
手指离开白后,选择了另一步棋。
白王。
“您……!”
“只有一种办法能最快捷地打开诸寂殿。”
仿佛为摆脱那幽灵般的黑后的追逐,白王斜进一格,从双车翼护下的后方走到敞亮开阔处,同时把自己推入黑车的直接威胁范围内。将死。一步自杀之着。
“我明白你还有个疑问,督军。”教皇笑了,棋子稳稳落定,他的疲态中显露一丝轻松。“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烧掉伊叙拉的尸体,为什么要冒着疫情复发的风险给他举行传统的祭礼,容许他土葬,是不是?”
“你认为还能有别的选择?我好不容易招纳了这群茹丹人,令他们放弃异教信仰为圣廷而战,在这关头我反倒让他们质疑主父的教义?选择从来都不乏风险,走错一子便是生死之别,然而不得不为。”白王与黑车在看似已成定局的战场上对峙。“……不得不为啊。”
督军参详着棋盘。“您不会任它就此结束吧。”
这是陈述,而非问句。
“当然。”教皇意味深长地说,“敌人有不受规则限制的权利。我也一样。”
他移走那只位于白格上的黑车,用白方的相——只能在黑格上行走的相——直接取代了它。
“尤利塞斯,你的弱点是不通人情。过错在我,是我将你长久隐藏于幕后,鲜少涉及人心的蛛网。”如果我能用栽培贝鲁恒的十分之一精力来栽培你,或许……“但有些事,还真适合由不通人情的你来做。”
“这个人,”他拈起黑车,“为圣廷立下功勋,也一度与我们的敌人为伍,两者我都不曾忘记。我给予过他恩惠,却至今不知他究竟效忠于谁。他的位置你瞧见了。这个位置不应该存在任何非我掌控之人。”
黑车滚落到棋盘旁边的一堆废弃棋子当中。
“去吧,”教皇命令道,“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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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朝最深的黑暗中走来。海因里希的自言自语中止了片刻。
他挣扎被铁链吊缚的上半身,想去辨识那声音。不止一人。他们朝他走来,脚步沉甸甸践踏他胸口,而他的心脏仍未放弃微末的鼓动,如同湮没在泥石洪流之下的村庄。
他看见了那些人。光影如割。他们的脸隔着栅栏逼近。茹丹人的脸。
他看见吉耶梅茨,戴面幕的驭主,胸前穿出一支弩箭的箭头。他看见班珂,黑洞洞的双眼淌下鲜血,指尖钢刃幽然闪亮。毒蝎的刺,呵……那股香甜味儿。
他看见站在他们中间的女人。
达姬雅娜用她独有的眼神,仅仅包含“轻蔑”这一种内容的眼神,注视他。
海因里希咧开嘴唇。“你在欣赏我吗?”他问。死人的面孔消失了。两名狱卒放下椅子,分立两侧。椅子上那个女人在达姬雅娜所在的地方,带着达姬雅娜的表情。
“是的,”阿玛刻回答,“我来欣赏你的惨状。”
足够她看上好一会儿了。他自腰部以下已完全与自己分离,什么时候失禁都毫不知情,反正嗅觉也在一点点沦丧。至于上半身,就像木桩子里冒出来的菌类,斑驳丑恶,散发着整个阴雨天的霉烂气息。连狱卒都失去了在他身上试验新刑具的兴趣。他非常清醒地知道自己疯了,疯狂是坚固的铠甲,保护他,同时拖拽他坠入死亡。喋喋不休的嘟哝和狂笑只是让他更确切地察觉到这层铠甲的存在。“我还没忘记……你我一同拯救哥珊的时候。也总有那么些哥珊人没忘记,我在几个月前还是他们的英雄……所以我暂且还活着。曼特裘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公开处决我,他当然清楚他的玩物们经不起再一次的失望。真可惜……你也这么觉得吧?”他嘶声笑起来,铁链一颤一颤。“不能即刻目睹我像贝鲁恒那样被分尸碎骨,肠子拖去喂狗,血淤塞广场地面每一条石头缝,对你而言……很遗憾吧?”
沉默。他所收获的只有沉默。
“不说话?我以为……我会得到和云缇亚同等的待遇呢。”她左边那狱卒腰间挂着一把十字弓,随便伸手就能夺下。对,就这样,让它结束吧。“我是你唯一的男人。唯一满足了你的男人。珀萨和云缇亚可曾做到?你所爱的,和宣称爱你的,他们可曾亲吻过你漂亮的眉毛,抚慰你饱满的身体?……你跟我才是天造地设一对,这话你亲口说过,忘了么?”已经迫不及待想听见扳机扣动、弩箭出膛的声音,“……我统统都记着。此时此地,我依旧回味着我们在枕头上给彼此带来的欢愉!还能有别人么,阿玛刻?……还能有别人像我一样……爱你?”
她的动作果然迅捷,不等狱卒回过神来,那东西已在手中。好极了。海因里希垂下头喘息,大段言语令他无力支撑。光影锐利的边缘渐渐钝开。他等待黑暗。
什么声音也没有。
“……确实,”许久,她说,“我们理应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她当着他的面,松开手,十字弓掉落在地。
“你现在的模样已经带给我够多欢愉了。我不会自己扫了兴致。”
她语中毫无兴致。他听得分明。死灰。
“你尚未了解我深心渴望之物。”
“谁在乎?”
“那么,”海因里希答道,“你便无法真正享受……我的惨状。”
死亡的藤蔓在他体腔内抽动茎脉,生出支离的荆棘。轮廓从视野里飞快消退。黑暗侵吞他,主宰他的躯壳,和以往无数次那样,他期待这场占领是永久的,再无时限。“在地狱相见吧。”阿玛刻最后的话掠过耳畔,“在审判席的火柱前。”
这就是地狱了。
他想。
对你我皆是。
阿玛刻望着落日。永昼宫左右的两座高塔刺穿天幕,这致命的伤口已变得惨淡,巨大血块慢慢沉降到城墙之下。天空离她很近,像一副流干血的皮囊,群鸦被它吸引簇飞而来。
她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撑住椅子靠背,试图站起。伤口阻碍了她。
“云缇亚……”
手掌苍白,唯有刚才触及绷带的掌沿鲜红夺目。死灰深处一点余烬的颜色。
“你知道吗……”她面朝天空,轻声说。
“我终于……能感觉到痛苦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还是习惯于把Bishop称为“相”而非“象”……原意本来就是带辅弼性质的主教嘛。
☆、Ⅳ光翳(5)
“再拉一把,”色诺芬站在水闸对面观测着闸门上升的幅度,水瀑轰隆,他喉咙早已嘶哑,“再加把劲,抬高一点!……对!够了!辛苦您,工匠大叔。辛苦各位了!这样刚刚好。”
劳工们吭出一声沉闷的欢呼,离开了一人高半人宽的崭新绞盘。工匠上前检视连夜召集大伙赶制的这台硕大机械,各个节点全无异状,新打的铁链也光洁锃亮,绷得紧紧实实。他固定住绞盘,从手柄处拆下一支大拇指长短的黄铜转轴,交给色诺芬,听见后者轻轻松了口气。这微小的声息穿过水流巨响,有种将凝重气氛瞬时揉软的力量,众人很自觉地散开,前任监管长的儿子昆汀给他们递送毛巾和食物。
那孩子正努力地遗忘过去。就在半个月前——色诺芬记忆犹新——昆汀同样站在那儿,而他父亲站在自己此刻所处的地方,突如其来的灾难像急湍一般冲垮了本应数十年后平淡收场的人生。绞盘发生故障时恰逢清理出水口,两个劳工在闸门底下铲除淤泥,那面巨大的黑铁墙拽着胳膊粗的铁索猛地砸下来,个子高的当场脑浆四溅。监管长骂骂咧咧冲过去救被压住的另一个,可勉强阻止闸门继续下落的绞盘终于放弃苟延残喘,所有人都看着它的螺栓如同炉膛里火星那样向外迸射,然后是不大不小的坼裂声,来自监管长奋力顶住闸门的脊骨。在停止排水的这一刻,它是劳工们听见的唯一声音。
现在水瀑的呼啸声重新响了起来。
他可以不用死的。色诺芬想。他压根没打算过死。谁会拿命去换自己恨得咬牙切齿的葵花?他只是犯了个错误。肉体永远无法与冰冷的机器抗衡。
分派去检修另外十一座绞盘的人陆续回来,在拦水大坝的中央平台上汇合。迄今为止一切正常。十一支同样规格的转轴交到色诺芬手中,他用细绳连同新的那支小心串好。这些转轴仅仅是用以固定绞盘手柄,没有它们绞盘便不能扳动,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成了开启闸门的钥匙,乃至整座水库的权力象征。色诺芬还不太习惯它们沉甸甸的份量,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自己是监管长了。去掉“代理”“临时”之类的任何前缀,简洁扼要,毋庸置疑。
“……有劳大家,”他发现自己同样不习惯演讲,“虽然圣廷及时拨放了新设备的经费,但能过这个难关,首先得归功于大家齐心协力。”驻守士兵推来几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