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了。
我的生死已非你能主宰。
“你来这之前,我就派亲信出去……趁着深夜,将那两封信……张贴在……某个供市民集会的地方。这会儿……或许已经叫他们尽收眼底,而你分身乏术,立刻命人前去撕毁也来不及……很多人不识字……没关系。总有认识的念给他们听。”他笑得愈发厉害,是真正餍足的狂笑,成为独立支撑他的一股气流,使他的空壳再容不下其它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置我呢?脱光我的衣服,拖到诗颂广场示众,让整个哥珊的人……都来看你前任侍卫长的丑态?……那就是你自身的写照啊。在哥珊人眼中……失陷于私情肉欲的宗座……恐怕不比我干净。就算你找到了那两张纸……杀光所有亲眼目睹它们的人……流言也会口耳相传,并且更加绘声绘色……”
教皇耐心听完最后一个字。
“太可惜了。”他缓缓接道。
这句话已不再包含任何叹息的成份。
“你放弃了速死的机会。”
他转身离去,跨过气息奄奄哀求饶恕的摩根索,没有回瞥一眼。身后,海因里希的声音凄厉嘶哑,不像人类所能发出的笑声,倒像是魔鬼坠入岩浆之湖、被自己的毒液吞没时,那既痛苦至极,又愉悦至极的呼鸣。
炽天羽骑部队在露台一侧候命。一个脸庞滚圆、秃顶、戴油腻旧铜丝眼镜的矮胖子由他们架着,两腿不住地打颤。
医师战战兢兢望向教皇。
“带我见那个茹丹人。”
狱卒呈上的口供满布血渍。最有价值的确凿信息是叛军将在城外集结兵力,等到下个月三日或四日发起总攻;其他的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刚开个头便无下文。记录的末几页换成典狱长亲自撰写,他画了永昼宫及湖下诸寂殿的结构简图(虽然一部分出自想象),并标注在何处发现刺客遗弃的潜水装置。接下来是大片空白。差不多让人以为到此为止了,最后,却用粗重笔迹写着一个词。
墓钟。
“这也是从他嘴里挖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再后来……他自己将烙铁捅进喉咙……”
墓钟。舌齿相抵,发音在瞬间完成,关于它的所有注释被坚决切断,随着焦炭般的喑哑而消亡殆尽。像神谕和魔鬼的预言一样不可捉摸的词。暗语吗?行动代号还是特指某物?……又或者,它其实无须解释……
教皇的步伐片刻不曾停滞。
'……修谟'
这个名字在他眼前闪现了一刹那。下一刹那,它只是石板与石板间的接缝,任他干脆利落地迈过去。
靠近通道外侧的一扇铁门早已开了锁。门虚张着,漏入一束光,扫在里面纹丝不动的人身上。当教皇走近,影子便把仅有的这束光也抹杀了,但对于里面的人没什么区别。
阿玛刻眼中已不存在任何光芒。
血与其说止住,不如说在她残缺的肢体上停止了流动。她呆坐着。一尊摔得四分五裂、又勉为其难拼接起来的泥塑。
“你没有错。”
她的眼睑犹如灰烬。
“举用你这个愚蠢、无能、沉耽在低级情感里的女人,是我的错误!从今天起,第六军不需要统帅,甚至也不需要番号了。你的部队——我指的是还没叛变的那些,一律重新编制,并入第一军,由督军尤利塞斯全权调配。你就好好品尝自己亲手酿下的苦果吧。待我收拾干净叛党,再回头来纠正我干过的蠢事!”
守卫跪伏在地,为教皇打开通往深处囚室的门闸。背后足音匆匆,另一名高级将领疾步赶来,双手奉上两张写满字的纸,其中一张乃是无数碎片粘贴还原而成。“如您所料,”他喘息道,“贴在教会医院门口的宣示牌上。一开始都当作日常的安抚通告,没人在意,是公秤官率先发现不对劲,但那时他完全吓傻了……”
哼。果然。疫情肆虐的城里为数不多的集会地之一,每天一大早各街区代表就挤在那儿领取物资,风雨无阻。公秤官是识字的,半疯不癫的女院长也一样。为了尽量避免被克扣和揩油,派来的代表通常肚里也都有几滴墨水。当然还包括来自茹丹聚居区的人……
教皇攥紧两封信。
他走向更深处的黑暗。
腐恶的气息并非扑面而来,倒像是从地底缓缓涨上来,如海水般剥夺闯入者的呼吸。独属于尸体的那种气息。医师点亮油灯,黑暗退散了些,现出被铁链拴在墙角、徒具人形的一道轮廓,那股气息却寸步不让。
“他还活着?”
“是……”医师喉结抽动两下,“……是。”
可他全身散发着死人的味道。
“还醒着?”
医师连滚带爬凑到那囚徒跟前,摸出嗅盐瓶。教皇蹲下身——即便如此他的个子也要高上一截——提起那人头发,直到琥珀色瞳仁慢慢长大,里面有了清晰的形体。
“云缇亚。”
他唤道。
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好久不见。”
上一次见面还是某个雨夜,某个在他们心中各占一席之地的女人墓前。确切地说,那并不能叫做见面。他没有看到云缇亚的脸。永远不可能违逆他的茹丹青年伏在他脚下,前额触地,借此回避他的目光。那个夜晚由于思念的拉伸而尤为漫长,却又很短暂,短暂得甚至不容许他们对视。
他是无所不能的宗座,这一刻竟也鞭长莫及。
“你的嘴唇……那么细薄。那么像你母亲……”
他所记得的嘴唇不在了。由于衔过烙铁,只剩两块焦烂的疤。左颊本应有少年时代就烙下的罪印,现在被另一片烧伤痕迹覆盖。自小留蓄的胎发本应长垂如瀑,现在一把就能握住。这双腿本应健康修直,能负载超出大多数人想象的重量,而现在,是腐物酵成的泥浆,蛆虫以它们为巢穴。
'在万国归一的世界降临之前'
“先后暗杀两代狂信徒导师,把哥珊搅得天翻地覆的……是你吧。向大街小巷散发叛军告示的是你。捏造谣言蛊惑民心的是你。把阿玛刻弄成废人的是你。”
教皇一寸一寸展开信纸。“这个,”他说,“也是你。”
云缇亚睁着眼睛。
“用你最擅长的技艺对付我,值得骄傲吗?这儿的人告诉我你不假思索就写下了这东西,兴许还暗自感谢海因里希给了你机会。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云缇亚,我和你母亲是清白的。从头到尾都是她一厢情愿,我对她没有爱欲,只有亏欠和悔疚!我牺牲达姬雅娜铲除了枢机主教势力,你觉得我卑鄙,但你如今所做的又有什么不同?是,我不小心让那条疯狗咬了一口,因为我只顾着提防他,没提防你。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也会变成自己憎恶的那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背信忘恩就罢了,为了扳倒我,竟然不惜污蔑自己的母亲!”
'我只需要冷酷与决绝'
两封信投入灯盏。白纸黑字,转瞬无存。
'不需要回忆'
“你我之间,”教皇深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没任何情分可讲了。”
他的手从云缇亚头发移到脸廓,继续下移,用一股足够拗断脖颈的力道迫使对方贴近自己。铁链哗哗作响。他听见饱经摧折的骨骼被强行拉直的声音,闷沉,像石碾在硬地上徐缓推动。而他的语声比这更低、更清晰——
“‘墓钟’……是什么?”
一阵令他满意的颤抖。
“害怕么?用不着怕。你已经永远说不出话,这个秘密埋在你心底,正如你烂在这座黑牢里,纵使皮肉脱尽、剩下枯骨,也永远出不去。”教皇微笑,“该害怕的是我才对。”愈来愈低的耳语中,隐含着一位向弥留者垂下身姿的死神。“——要这么想才对啊。”
铁链绷得更紧了。
“猊下。”
外面有人说。
教皇松开云缇亚。后者不知何时重新失去了知觉。
“第一军督军尤利塞斯启禀。”
“战况?”教皇问。他的声音霎时恢复如常,厚重而陡峭。
“是北门水库上报的消息。代理监管长色诺芬发现一名疑似叛军细作的女子,二十八九岁左右,黑色长卷发,眼盲。”
哦。
“她自称鹭谷的爱丝璀德。”
哦……
那个爱丝璀德。
十三年前被他打昏、从鹭谷的小木屋里抱出来扔到荒郊野外的少女。她很弱小。一头虚有其表的黑发。一双即使醒来也看不见东西的黑眼睛。
他翻过贝鲁恒的日记,里面发狂般地写满她的名字。
那时候他本打算杀了她。
但这个念头少有地盘桓了一会儿——日后再也没有哪一刻比那时犹豫得更久——她并没做错,只不过是又一个可怜女孩沦陷在对爱情的幻想中罢了。他也并不恨她。这仅仅是对他学生的一道考验,而且将会是最微小的一道。
他用大约五次呼吸那么久的时间决定了她的命运。
武圣徒不能自降身份杀死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弱者。
那以后又过了十年。她由第六军从某个很像鹭谷的边境小镇带回哥珊。黑发,黑眼睛,看上去依然弱小,但盲眼里悄悄藏着诡秘莫测的笑容,恰似衣袖里藏着一把短刀。
云缇亚说她失忆了。
“请您放心,她已在我控制之内……”塞黑莱特的儿子深深伏首,以便掩盖表情,“如果必要,我会亲手杀了她。”
空话。
“当年第六军确实有个叫爱丝璀德的女人担任随军医师,后来叛军覆灭,她和书记官云缇亚一起下落不明,追缉了三年,杳无音讯。”督军打开一轴画像,“还没审问,不过年龄、样貌都对得上。”
教皇在沉思。
他手指间把玩着一枚桃花心木篦子。是云缇亚的。正中有道裂纹,似乎曾断开过,靠鱼鳔胶粘合起来。
“……你对‘墓钟’怎么理解,尤利塞斯?”
“依属下看,”督军说,“是故弄玄虚。”教皇的任何问题他一概直言作答,尽管明知是试探。“叛军给我们设了个套。故意派人在诸寂殿附近留下线索,故意让掌握这条线索的人落网,故意吐出一截线头,掐断剩下的,等着我们被假想的线勒死。猊下虑事周密众所皆知,他们刚好利用了这点。一旦注意力稍稍偏移,便是他们可乘之机。”
“有趣的想法。但……”
但你低估了修谟。
教皇合上眼。黑暗卷涌而来,另一双眼在不可预知的距离外张开,静谧地,窥视他。
另一双盲者的眼睛。
“过于大胆了啊。”
他了解云缇亚。那丝震颤并非作伪,完全是被刺探到软肋的最真实的恐惧。
不。假使云缇亚也只是一颗卒子……
“用诸寂殿藏匿武器、兵力,投放毒药……或者干脆把它毁掉。整个永昼宫就此沉入湖中,晨夕双塔也会随之坍塌,以它们的高度,恐怕连内城城墙都要遭殃了。”会有那种骤然毁去偌大一座石殿的力量吗?……火药?不可能……何况水中是无法引燃的。“为防万一,这段时间我会变换住所,地点必须严格保密。你调动更多部队守备永昼宫,造成我还留在那儿的假象,同时严密监控宫内动态。若是调虎离山,正好将计就计。”
督军深施一礼。
“那个茹丹人,”他提醒似地说道,“右手还完好。还能写字。”
没用。海因里希的失败明确揭示了这一点。不能在这件事上无止尽地耗下去了。
“有更快知道答案的方法。”
教皇将篦子凑近眼前,观察着那道细缝。已经粘牢,密不透光,然而黑暗作为一种介质阻隔在中间,仿佛随时可以将破镜重圆的两半再度分裂开。
“我大致猜到那女人来这里的用意。”
身体拖过粗砺地面,血和脓水涂下歪歪斜斜一道痕迹。门推开,门关上,左右两个支点停了步,拽起拖着的人狠踹一脚。这脚正踹在云缇亚膝窝偏下,双膝跪地的一刻,他险些又晕过去。
长垂的帷幕静立两侧。如果没有它们遮挡视线,这该是间宽阔的厅堂。
不在审判局。也不属于永昼宫。
“用不着猜测这是哪儿,”陌生的声音冷冷说,“你再也不会来第二次。”
说话的男人站在教皇座位边,一身辉铜包镶的钢铠,背后伸出两支高举过头的羽翼——是铠甲的一部分。只有炽天羽骑指挥官级别的人物才配得上这种装束。看他模样也就三十五岁上下,在与他地位相仿的人当中算是年轻的,但看他在教皇面前的仪态和神情,他追随这位武圣徒的年头怕是比云缇亚的岁数更长。
“你当然不认识他。”教皇起身离开座椅,“别说伊叙拉和阿玛刻,就连吉耶梅茨也未必听过他的名字,然而他的统御才能不在茹丹驭主之下。尤利塞斯,炽天羽骑的最高领导者,第一军实质上的统帅。虽然第一军直属我麾下,平时却都是他代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