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鲜血如酒浆,注入河流的杯盏。
“痛吗?”云缇亚问。刺破他掌沿并穿过帕林胁下的刀刃旋了旋,“你也感受得到痛苦吗?”
帕林无法回答。冷汗涔涔而下,他的脸色白得可怖。
他们浸在靠近河岸的水里,沉厚的颜色被水流迅速漫衍开,最终融进更深的黑暗。倒映的月影是另一张唇,以不亚于短刀的锋利将血水吸啜。
云缇亚掬起一捧水,送到帕林嘴边。然后又掬起一捧,自己喝尽。
与对方不同,他没有漏下一滴,也没有颤抖。
“你务必记住,今天你我互饮了彼此的血,”他抽出刀,“正如你记住这疼痛。”
“……从一开始,我就只想要你成为我的战友……”帕林定定地望着茹丹人,“我只希望……你认可我。”
已经晚了。
他离杀死这个人只隔着一根发丝那么纤小的距离。然而他永远也跨不过了。
正如他永远不会认可帕林。
“我的血液与痛楚都供奉于你,你的血液与痛楚都归属于我。”
“……云缇亚。”帕林说。
那是失落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底,使他的的眼神比刀口伤得更深重。
“你需要工具,我给你。你需要我身上那一丁点微末的价值,我全都给你。”云缇亚退后一步上岸,“你是幽影,需要躯体,我把自己的躯体给你。”
他跪伏下去,前额紧贴泥土。这样帕林的眼神再也不能激怒他。
“我主。诸寂团主事云缇亚·吉欣·塞黑莱特,向您宣誓绝对的忠诚。”
但我永远不会宽恕你。
和认可你。
仿佛僵硬的砥石,帕林立在急湍之中,承受着这仪式缄默无声的分量。良久,他同样无声地笑起来。河水迅疾奔行,越过他身躯向不可望及的归宿跋涉,永不回头,永不止息,永无阻碍它的事物。路程被它追赶、冲刷和牵携,漫长得像死亡,短促得像死亡前最后一口呼吸。
他不明白自己那时是笑什么。直到这一刻,躺在床上等候着黎明替依森堡洗礼,这秘密也无从得知。他再次笑了。百叶窗隔去外面所有与屠戮相关的嘶吼和哀号,只为他漏进晨鸟的啁啾声。
“一个年迈的疯人在他的阴魂中攀登……”
他唱,
“而我父辈的阴魂在雨中攀登…………”
云缇亚手握彻底绞紧的弓柄,猛地一拽。那首歌也唱到了尽头。柯尔律治像一棵伐断的树,直挺挺倒下去。
地上很干净,不见一丝血痕。
“我父亲死的那一天,贝鲁恒问我,喜欢读哪些诗。”帕林转头向云缇亚,实际上却是朝向虚空,“我告诉他,‘读过苏菲娜夫人的雅歌,圣华伦蒂安的回旋咏句,以及宗座所欣赏的诺芝先生还未失聪时的名作。’”
“我说了谎。”他笑着,“其实,那一天以前,我最喜欢的是他的诗。”
云缇亚一言不发。
帕林支起身,拿过衣服披上。“……你看,总是不乏这种人,为某个值得钦佩的理念豁出一切,不惜众叛亲离,更不惜性命:圣秩官为了信仰,安努孚为了忠实,而柯尔律治为了公正。”
他的笑容愈发灿烂,“我对这个国家,充满了信心。”
…………………………
本章中帕林所唱之歌,节引自狄兰·托马斯《我与睡眠结伴》。这里参照整合了海岸和王烨的两个译本。
作者有话要说:
☆、Ⅱ 急湍(7)
那些人来了。城镇守备长康士坦因明白。
照帕林预先的嘱咐,黎明前他准时敞开镇子大门,放下老吊桥,民兵部队装备上最好的剑和擦得最亮的革甲,高举火炬整齐列队守候。最初是一个骑瘦马、身穿棕褐色长袍的僧侣先到,向守备长致意,他心里便有了数。过不多久,异乡人开始陆陆续续进入鹭谷。
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或者三五人、或者三五十人结伴,操着林谷、丘陵、帝国边境、冬泉高地、逝海沿岸乃至哥珊的口音。农夫扛着钐镰,黑瘦干练的农妇一声不响领着她一双儿女,工匠模样的人把锉刀和镐头磨尖了背在肩上。有的面带菜色但体格仍结实,穿着水煮过的兽皮甲,形似雇佣兵或其他村镇的自建民兵;另外一群人全身上下明显是战死者那儿扒拉的,圣裁军的毛呢外衫、茹丹面纱盔、耶利摹纹章盾,以及舍阑弓箭。谁也不是空手而来。每个人手中至少都有一件可以称之为武器的东西:干草叉、硬木打谷锤、用犁铧和铲柄组装的长矛;就连最小的孩童也捏着一条投石索,满满怀揣从路边挑拣来的石头。
这是他们带给鹭谷的赠礼。
“听说这儿有饭吃。”开口直截了当。
“我们村子连年有人跑去哥珊朝圣,地全荒了,好容易自家收一点麦子都要上供给圣廷‘统一调度’。饿得动不了的老人根本没法帮邻居家收殓,死尸又散布起瘟疫。呸!这是教皇国,最先沐浴到上主光辉的土地,竟然变成活生生的地狱!”
“我家老爹和孩子的妈都快饿死了!给他们吃的,我就把命卖给你们!”
“你们要打仗,我可以帮忙做饭,”农妇说,“我儿子年纪也差不多了,请带他一起上战场。这样也许还能活,比眼巴巴等死要强!他妹妹从小当男孩养的,很是利索,能帮你们跑腿放哨、捡死人身上的箭和标枪!”
“总听说鹭谷的野狼凶悍,幸存的逃荒都不敢往这边来。想想现在这么多人,还怕什么呢?”一个伐木工挥了挥手斧,“连尖牙利齿的恶狼大家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呢?”
“对!还有什么可怕!那早就抛弃我们的神吗?”
“那高高在上、听不到我们呼喊的教皇吗!”
声浪煮沸了。越来越多的造访者从四面八方聚来,汇集在城门前,一时不可计数。他们彼此陌生,但令他们得以迅速熟识的相似的火花在每双眼睛里跃动。
一名脸色和肤色同样暗沉的青年奋力挤出人群,撕开左边衣袖,手臂上赫然是个刀痕也掩盖不去的葵花刺青。“我是狂信徒,”他叫道,“不瞒各位——是本该被驱逐出境、去喂舍阑人刀口的逃兵。我们辛苦跋涉,用两条腿翻山越岭走到哥珊,就为了追随心中的圣者,这满腔热情难道有错?搜查刺客是奉了上头的最高指示,牵连无辜谁也不想看到,为什么全部罪过都要推给我们这些只负责执行的人,出了乱子就把我们当破铜烂铁扔掉!确实,我有错,错在脑瓜太笨,像破铜烂铁似的被耍弄了这么多年!来吧!如果说之前我获得过主父的恩宠,那么主父的责难也不会比它更可怕。还有更多的同伴正在醒悟,我们知道那座城的一切!我们可以带大家前往哥珊!”
守备长的目光越过一张张岩石般的年轻战士的脸,然后投向众人。他昂起了头。
他的腰杆和脊梁已经衰老了,但它们仍有着巨大树根的坚韧,能预见到火花引燃山林,以及助长这势力的胎动的飓风。
“欢迎。”他说。
但这声音瞬时在飓风中湮没。
“到哥珊去!”
“到哥珊去!”
“给我们饭吃!……一起到哥珊去!!”
“听说诸寂团在全盛时期,由五名主事共同领导,这五人各司其职,独当一面,也各自怀有他人所不能及的绝技。”帕林合上贝鲁恒留下的书卷,“这里的记述不太详细……和我说说吧。”
“是各司其职,”云缇亚纠正,“但并不领导。玛思里顿长者性情孤僻,擅长医药和制毒;齐丽黛是我的同族,奇诡师,精通幻术;李弗瑟负责行动策划,调配所有的司事,他本身的智略和记忆力也都不同凡响;我是其中能力最微末的一个。而我们正像一只手上的其他四根手指,听从拇指的号令,少了拇指,这只手就无法握剑。诸寂团的领导者从来只有一位:泽奈恩主事长,我的老师。”
可这只曾经为教皇握剑的手已不复存在了。或者说,是不再被它的主人需要——在诸寂殿,成员们举行了最后一次集会,得到的指令是自相残杀。云缇亚并不想回顾那个过程,上一刻他还在石砌的黑暗大厅里听着外面的湖水声,下一刻就得知自己和同伴的血都将成为湖水的一部分。疯疯癫癫的老头玛思里顿吞了自制的一颗毒丸,他原本还想把剩下的都分给其他人,谁也不响应他,于是他和在世时一样孤零零地去了地狱。李弗瑟只战斗了片刻,后来的那些年再也没人见过他,包括尸体。齐丽黛幸存了,变换容貌隐姓埋名,直到不久前才终于答应他以普通司事的身份向圣廷复仇,但……云缇亚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如同当年手中双刀插…进主事长胸膛时。他清楚按正常情况下的打斗,生还的决不会是自己。“老师最强大之处,在于剑技。”
“早在宗座还是武圣徒时就作为影子跟随他左右的剑术大师。”这是资料中唯一清晰完备的条目,“他的机关设计丝毫不输在利刃上的造诣。”
“他改造了诸寂殿,把它变成一座绝密的水下堡垒。新圣廷的城防工事也有部分出自他手笔。”
帕林忽然失笑。“我想知道,主事长大人面对哥珊这么一个……极具艺术性的……城建结构,会是怎样的心情?”
的确。云缇亚同样想知道。
他跟随帕林的目光扫视地图上像个橘子似地被剖开的哥珊。有据可考的第一位教皇建立起了这座背靠山崖、面临大海的城市。内城地势很高,外城墙一环一环向低处扩展,直抵海平面,位于内城中央的永昼宫与最底层的外城落差高达一千五百呎。精心构筑的哥珊就这样矗立着,通过比内城更高的北门水库,承接碧玺河来自上方的洗礼;运河与开在城墙上的水闸使得神赐的福泽漫溢而下,整座城浑然化为一眼圣洁明净的喷泉。这就是哥珊——历代居住于此的信徒称颂——坚…挺的巨人,飞翔的雄狮,蒙受天光恩宠的冠冕,诸圣之城,不朽之城。
但将信仰具现的代价是昂贵的。
任何一个拥有最基本常识的战略者或建筑师都能看出来,这座富含象征意义的精美祭坛,身为城市,它是多么可笑。
“教皇们也清楚,”云缇亚说,“哥珊的致命弱点在于高处的河流及水库。”这个事实是由一次次血的教训巩固的,据记载,哥珊彻底落成后第六年,异端和叛教者就凿毁了水库上方的山崖,巨岩在内城正中砸出了一个深坑,后来扩挖成了永昼宫脚下的大湖。此后在碧玺河投毒、拦截水源、占据山头炮击城墙等手段层出不穷,驻城军开始对此采取最高级别的警戒,沿袭至今。哥珊的防御系统逐渐完善,内城有人工湖蓄水,可以应对河道被截断的危机;通达的运河则有助于泄洪。然而无论谁入主圣廷,都没考虑过一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改建城市。
信众是统治的基石。他们需要一座永远被洗礼的圣城。
“除了这点,哥珊可以说无懈可击。”云缇亚指着地形图,“三面环海,只有一条狭窄的陆路,集中军队强攻会让守城弩炮发挥最大的杀伤力。宗座直属的第一军通常不轻易出击,他们在哥珊后方和两翼的山壁上建造了密集的哨营和箭塔,一来防止挖山道偷袭,二来协同城防作战。即使在这万箭齐发之下你能砸破最外层的大门,城内还有一环比一环高的护墙,守军永远占据有利地形。走海路更不可靠,哥珊附近小岛群布,等于是天然的封锁带。在陆地上离得稍近都会遭到岛上防卫塔的联动攻击。”
“第六军没有称得上战舰的船。”
“整个圣裁军只有第一军配备战舰。这些人誓死效忠于宗座。”
帕林思索了片刻。“当年那个名叫曼特裘的武圣徒是怎么做的呢?”
“他亲自领兵攻打防守最严密的碧玺河下游,拖了两个月,牺牲惨重,最后把大半守军的火力都引了上去,再由贝鲁恒的精锐重步兵撞开城门。”云缇亚听见自己笑了一声,“但这种伎俩绝不能奏效第二次。”
帕林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踟蹰。他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当阻碍一桩桩再次堆积到面前,难免压得他眉头凝重;但恢复轻松的表情也就是一瞬间。“修谟告诉你的计划是什么?”
“你没打开那个护身符的暗格吗?”
“他嘱咐我必须让你亲自拆开,”帕林苦笑,茹丹人凭直觉认定这回是真话,“我确实很好奇,不过还承担不起得罪他的后果。”
云缇亚取出那张被他撕成两半、又重新拼粘好的纸。是另一幅地图,画着某座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大型建筑内部,标注简略到近乎于无。绘图的人默认他能够在展开的同时明了一切。修谟是对的。
“这是诸寂殿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