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依小心翼翼掂量那把细薄一叶的匕首,似乎要通过它揣度出未知危险的重量。
“对了……”他听云缇亚问,“你说那军队旗帜上,除了阿玛刻的火盔徽记,另一种图案是?”
“一只怪兽……深红色,乍看是凝固的血。”少年努力将奇异的印象描勒成型,“狮子的身体,像蝙蝠但非常巨大的翅膀,跟圣廷的飞狮子姿态很相近。可它的尾巴高高翘起,就和,就和——”
“——就和蝎子的尾巴一样,是么?”
那种东西。那种早已随着神的光辉一道消声匿迹的魔物,竟还没有从某些人的记忆里澌灭。现在的第六军到底混进了什么人物?谁会如此狂妄,竟在教皇的土地上使用这异端意味浓厚的纹章?
“阿玛刻……”云缇亚自语。如果是那个出身北地蛮族、对日光之土的荣耀不屑一顾的女人……
你仍在深恨我吗?你在引诱我步入你所设下的死地吗?
你要先夺走我的一切,让我在被你毁灭之前一无所有吗?
风吹送着愈加刺鼻的血腥气息。几匹唇吻鲜红的狼仰起头来,开始吼叫。
青年走在城镇议事厅外的狭长过道上,佩剑随他平稳有力的步伐敲击革甲。狼嗥隐约飘入耳中,微微挑动他惯于紧绷的警觉。不过在鹭谷,这已经像看门狗的吠声一样被习以为常。
更重要的人正在公所最里面的房间约见他。圣秩官魏尔儒,一个秃顶圆滑如蛋的精瘦中年男子,傲慢而有洁癖,为打发漫长的等待时间用夹眉毛的小镊子剔着旧挂毯上的灰尘。“你太迟缓了,安努孚。”听到通报,他挑了挑眼角。
“我刚从依森堡附近回来,大人。”
“帕林邀请你参观他的农田?那个长着黄莺舌头的家伙,才当了两年镇长,竟真的以为自己是鹭谷上下几百口人的救星了。擅自和第六军签订协约,把本该到哥珊加入狂信徒的有为年轻人全拉去种地,例行的晨祷晚祷一概荒废;多出来的粮食,宁愿交给那群骗军饷的强盗,也不肯完纳天经地义的什一税!连宗座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我这个圣廷的小小代言者?”圣秩官用力按住桌沿,他的教养不允许他一巴掌将它拍碎。
但即使这样,安努孚也鲜少见过眼前的人激动如此。“……也许镇长有他的考量。我会尝试劝说他。”
“狼崽子不管被谁养大也改不了对人类的敌视。你还记得上一任镇长——帕林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怨恨贝鲁恒的人有很多,”安努孚说,“但绝不是每个人都因此怨恨圣廷。”
圣秩官双眼一眨不眨。“过来。”他放低声音。
安努孚走近圣秩官的书桌。猝不及防地,后者一拳直命他脸颊。青年踉跄倒退几步,依靠一张椅子才勉强维持平衡。
“——给我记住!如果在哥珊,你已经被割舌处死了!圣廷的魔鬼、败类,宗座正是因为他位列诸圣无法除籍,才下令将他的名字列为禁忌——愚民们哪些个会理解这番苦心?他们只听帕林的,因为那小子填饱了他们的肚皮,可不管再怎么和外面隔绝,这儿还是教皇国的土地,光辉的圣曼特裘还是它的统主,我还是亲奉圣谕、代表尊父来此教化他们的人!”
为了圣廷的尊严吗?安努孚是记得的,最远也不过几年前,牧师们一如以往把持教会,本地的实权和教皇国任何城市一样掌握在地区主教手中。但很快随着从哥珊掀起的漩涡,古旧的神职制度如枯草般被收割,狂信徒们生造了圣秩官这个席位,在各地监管政权,督导教义,更重要的职责是传达天听。德高望重的长老魏尔儒,修院里最虔诚的僧侣,当仁不让地担下了这一重任,然而过不多久它就沦为了一尊镀金空壳。信仰本身并不能令人饱腹,用嘴吃饭的人都知道这是事实。鹭谷曾经差点溺毙在一场幻灭里,孤立无援的幸存者们只想活下去。
“怨恨往往是焚毁世界的火种,我不会让这把火从鹭谷开始燃起。”圣秩官擦擦玳瑁边框的眼镜,架在鼻梁上。他依然留着一个恪守传统的僧侣的发式,脑门剃秃,碎发披垂,而那双独属于卫道者的炽热眼眸在石英镜片后,冷静得意味深长。“前天给你的公告拿去张贴了吧?帕林借口说收获在即,连我仅有的两个助手都征去干农活,他应该懂得适可而止。现在,没有我亲笔签署、亲手盖印的许可,谁也不准靠近镇子东郊那一亩三分地。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圣廷才是他们理应听命的对象。区区一个镇长,能够安稳民心,固然很好——”
“但倘若有什么僭越之举,”嗓音压成刀刃的一线,“我将行驶上禀宗座的权力。”
安努孚低下头,用这个姿势以及他固有的沉默来表示对面前男子的遵从。忽然气息中尘埃微动,像闪电直击他内心。手不由按上剑柄。
静寂在这一瞬间涉向濒临崩溃的边界。
当他意识到这个微小动作正被圣秩官看在眼里时,方才直觉所指的异象也已飘忽无迹。也许一切不过是心绪波动伴生的臆想。“抱歉,大人,我……”
“你紧张什么呢,”圣秩官缓缓道,“局势还没到你为了帕林对我拔剑的时候。”
“我愿意相信帕林的为人,可万一有那么一天,请您也务必相信我的坚贞。”剑在鞘中,没人能怀疑它的刚毅与明锐,尊严是它唯一恪守的誓言。“海潮随月亮起落,幼树顺着光的方向生长。以您授予我的先贤教诲为见证,自从我蒙您施洗之日,直到永世,我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悖逆于您。”
圣秩官将手搭在青年肩上。“需要你尽忠的并非我个人……而是圣廷啊。”
安努孚退出房间前短暂地行了个礼。
“是的,”他答道,“教父大人。”
圣秩官独自面对着紧闭的门。倦意还未及困扰他,书桌旁的窗帘忽让风吹起,等回过神来已经碰翻了桌上墨斗。圣秩官皱紧眉,几滴墨水就趁他忙乱相扶的当儿溅到手上。所幸图章戒指没被弄脏,他赶紧摘下它,走进盥洗室。
水声哗哗地覆盖了窄小书房内的阒静。
一根透明长发般的细线自石膏圣像装饰的吊顶垂下来,勾住圣秩官搁在桌面上的戒指,稳稳上提。匿藏在圣像和镂空云朵背后的那人取得玺戒,迅速在早已备好的空白纸张下角盖上钤印,之后操纵鱼线把它坠回原处。轻丝被他拨弄,灵巧如手指的延伸。做完这一切,他钻出通气小窗,悄无声息翻上房顶。行者稀寥的街道上谁也不曾注意那个身影,一闪纵下屋宇,转瞬间公所附近的树丛便吞没了他。
密林深处,少年亮着眼睛:“得手了?好快!”
“没有比这更慢的了。”云缇亚不多话,找到一块较平整的大石头,又削下树皮用光滑的一面作为垫衬。纸笔墨汁都是城镇公所专供的,在盖好印鉴的空卷轴面前,他展开从圣秩官的废纸篓里翻出来的文书底稿,用手指细细读了一遍。
然后他开始摹写。
夏依惊奇地看着笔尖下流露出的云缇亚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加停顿,也不涂改,字迹以一种无法更连贯的态度彻底更换了面目,就好像圣秩官在梦中借助这只手书写,现在即使他本人亲临,见到这些字句,也会深信不疑系由自己所出。“……你只要看一眼别人的字,就能写得惟妙惟肖?”会模仿笔迹的人很多,但这样不可思议的效率着实罕有。“甚至……不需要练习?”
“嗯,”云缇亚说,“算是特长吧。唯一的。”
他在图章上落成署名的最后一笔。“有这个,就能顺利通过农田封禁,找到那附近的密道入口了。”
“可是,怎么才能确认她们——”
狼的啸声截断了少年的问题。
它们总是频繁地呼喊,清晨时,日暮时,饥饿时,饱足时,欢愉时,郁忿时;撇开一切草木、鸟兽、人群,它们随心所欲,鸣叫,咆哮,或者歌唱,仿佛世界是个内心汹涌的哑者,迫不及待通过它们的喉咙发出声音。但此时,这声音是低抑的。夏末的林中骤然变得深冷,凛冬之风被呜咽在齿间倏忽来去。
云缇亚快步走近前。围成一圈的众狼并不愿意让开,有的更向他呲出尖牙。
它们没有扑上来,是因为萤火的缘故。
毛色银灰的硕大公狼低头站着,用身躯挡住它匍匐的伴侣。母狼蜷缩成团,像被扫成小小一堆等待融化的积雪。她很有些虚弱,但黑眼睛里充满安静,绝无痛苦。萤火靠过去,与她交贴着颈项,以舌头湿润她柔密的睫毛。
她快要生产了。也许三五天,也许就在明天。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云缇亚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绳索抽中她肚腹的一击。他又走近两步,萤火的视线猛然阻住他。耳朵笔挺竖立,尾巴直垂,背脊弓成曲线,这完全是狼的姿态。云缇亚站在它凌厉目光所划定的禁区之外。那条曾与他并肩战斗、救过他性命的大狗已经在哥珊冰冷的海水中死去了。
又或者只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它曾以狗的身份存在过。
“对不起。”云缇亚轻声说。
他知道无论萤火能否听懂,这句话都对它毫无意义。
“你还记得爱丝璀德吗?还惦念着她吗?”
而他也不必再去确认这个必然的答案。
狼与其它猛兽不同,它们对记忆有着与生俱来的坚贞。一头公狮可以和数头母狮交好,而狼对配偶却是专一的。公狼会保护临盆的母狼,就像母狼会竭尽心力哺育幼崽直到其自立,这已经超越了活物之间的爱,而上升至天性。云缇亚忽然感到另一种愧疚,他所做的,是试图将忠诚与人类界定的爱一点点清晰地唤醒,冲击野兽心中那名为“本能”的堤坝。
“可她现在正处于危难之中……”
他伸出手。同样的本能流经他的身体而通向它,他们对等了。执着于寻找的人类与执着于守护的兽物,彼此并没有差别。
公狼用它的明亮双眼盯了他好一会儿,倏然一口咬住他手腕。夏依发出半声惊叫,唯有云缇亚明白这刺痛的分量。某个一度被它丢弃、却被自己捡拾的名字通过鲜血,重新为它所啜饮。
待它回头时,乌黑眸子的母狼依旧静卧着,只抬起白尾微微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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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条延伸向鹭谷东郊的道路折转往北,大片田野绽开富含光泽的金黄色。正是冬小麦与裸麦收获的时节,空气中酝酿着饱满的谷粒香味,对于一个月前才离开哥珊的云缇亚,很难想象这儿与那座纯白之城位处同一世界。
鹭谷最肥沃的土地在依森堡山下。在骑士时代,这儿设立了好几个农场,专门负责为第六军总据点提供粮秣。后来经过狂信徒一番闹腾,农田渐渐荒废,谁知现在又重新萌复生机。不知是不是与世隔绝的缘故,饥荒的黑色影子几乎没有蔓延到此。令这片大地重生之人,云缇亚想,做了比神和圣徒更伟大的事。
这个国家的饥饿并不是由于缺少耕地,而是缺少耕种者。
几名巡逻队员正守在前面。看见农夫打扮的男子和少年,其中一个举起手臂做了个拦截姿势。“我是第六军统帅阿玛刻将军的同乡,”云缇亚回答。这倒也算不得谎话。“听说鹭谷有饭吃,响应镇长号召帮忙收粮食的人能吃得更多。”他用眼神指了指身后板车,以及那上面载着的各式农具。
“圣秩官大人吩咐,谁也不许擅自下地。镇子里的人全走光,就没人留在教堂和公所里聆听主父教诲了。”
真是个傻得可以的理由。“请您行个方便,这有大人亲笔签署的通行令。”
队长模样的人接过来粗略一瞄,没再说什么。看来像干他们这一行的见惯圣秩官朝令夕改,对其字迹相当熟悉。云缇亚迅速拖起板车,顺着长长田垄径直而去。一条河将田野分割开,更浓烈的谷物气味向他们扑来,天空在金泱泱麦浪的轻抚下同化成了几近大地的颜色。
“那边有人。”推车的夏依从柳条篮后探出头,说。
是收割者。登上河流边的高岩,看得更为清楚。人们在田地里挥舞着长柄镰刀,用连枷敲打堆好的谷捆,脱下的麦粒收纳入筐,驮上大车,麦秆则分开装运。耕作时期牵拉铁犁的牛,此时拉着一车车麦子走向远处丘陵上的城堡。另有一些人在邻近的地里收摘马铃薯和南瓜。不仅仅是农民,更多劳作者有统一的装束,虽然并非笨重甲胄,但棉服上的纹章已足够说明他们的身份。
“连士兵也来了。”回想鹭谷那些破敝空弃的建筑,这么多亩地光凭镇民是不可能收完的。“果然……是笔好交易。”
“嗯?”
云缇亚淡淡一笑。“没什么。”他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有场大风暴要降临了。”
不等夏依细嚼这句话,茹丹人已